文圖◎駱月行者
在約旦北部邊境小鎮馬弗拉克（Mafraq）的一幢簡陋公寓裡，我再次得到艾哈邁德一家人熱情的款待。他是來自敘利亞的難民，八年前帶著家人逃離戰火。他們的客廳布置簡單，卻充滿溫暖與人情味。我們盤腿坐在地板上，坐在厚實的墊子上，這是中東地區傳統的待客方式。
過去18個月以來，我已經第三次拜訪艾哈邁德。我不住在馬弗拉克，但每次經過這座小鎮，都會抽空來拜訪他們一家人。他們的熱情始終如一，讓我在這片充滿流離故事的土地上感受到一絲歸屬感。
甘甜的苦茶
馬弗拉克是一座布滿塵土的小鎮，距離敘利亞邊境約20公里，長久以來一直是商旅與貿易的樞紐。近十年來，這裡更成為數萬名難民的避風港。城外的札阿塔里（Zaatari）難民營是全球規模最大的難民營之一，雖然約旦政府不斷清空，但今年年初仍有7至8萬人，數千座貨櫃屋在乾燥的土地上綿延開來，見證著戰爭與流離。許多像艾哈邁德這樣的難民選擇在城鎮定居，嘗試在異鄉開始新生活，同時懷揣對故鄉無盡的思念。
艾哈邁德的妻子法蒂瑪和長女莉娜端著托盤步入客廳。我原以為她們會端上阿拉伯咖啡，沒想到迎接我的是一壺馬黛茶和一根金屬吸管。這種來自南美洲的飲品，已成了敘利亞社群的日常，特別是像艾哈邁德這樣曾世代務農的家庭。馬黛茶的泡製與飲用方式深受敘利亞習俗影響，通常會使用葫蘆形容器與金屬吸管共享，象徵親密與團結。與南美地區喝苦味馬黛茶的傳統不同，法蒂瑪熟練地倒入熱水，加入了一些糖。她微笑著示意我品嚐，我啜飲一口，茶香裡帶著淡淡的甜味，令人意外，卻十分溫暖。
莉娜剛結婚不久，打開手機，帶著幸福的微笑展示婚禮的照片。她嫁給一名同樣來自敘利亞的難民，新婚後兩人住在札阿塔里難民營。照片裡，她和新郎身穿傳統禮服，親友們環繞，臉上皆透著喜悅，看起來簡單而溫馨。我猶豫了一下，問她怎麼回娘家住，也許是我的表情流露出擔憂，她趕忙解釋道，丈夫在安曼找到了一份更好的工作，但目前他們還無法負擔在大城市租房的費用及生活的開銷，所以丈夫先獨自去那裡上班。而莉娜與其孤身留在難民營，不如回到家人身邊，還能順道照顧與失智症抗爭的年邁祖母。
回不去的故鄉
正當我啜飲著濃郁的馬黛茶，艾哈邁德拿起茶壺，擠入了幾滴檸檬汁，為這壺馬黛茶增添了一絲當地風味。他遞給我後，才緩緩開始訴說他的故事。他回憶起家鄉的樣貌，曾經熟悉的村莊，還有讓他不得不離開的戰亂與恐懼。「我們什麼都沒能帶走。」他的語氣充滿了懷念與遺憾。
2024年12月，阿薩德政府垮台，許多敘利亞難民重燃希望。據報導，已有超過5萬名敘利亞人從約旦返鄉，希望能夠重建生活。然而，對艾哈邁德一家來說，這個決定並不容易。
「我們有六個孩子是在約旦出生的。」艾哈邁德嘆了口氣，說：「他們對敘利亞一無所知，除了我們敘述的故事。在敘利亞出生的孩子，離開家鄉時都還小。回去敘利亞，對他們來說就像去一個陌生的國度。」莉娜點頭認同，臉上帶著掙扎與矛盾。其實，這種糾結在無數流亡海外的年輕敘利亞人身上都能看到。
法蒂瑪接著說：「我們的村莊已經被毀得差不多了，即便回去，也找不到曾經的家。」她的聲音低沉而堅定，訴說難民遭遇的現實。即便渴望歸鄉，故鄉卻早已面目全非。或許，心裡思念的地方，終究再也回不去了？
流離中的溫暖
談話間，馬黛茶在我們之間傳遞著，一口接一口地溫暖了彼此的心。這不僅僅是一種飲品，也是一種根植於敘利亞農村與年長世代的社交習慣，承載著家鄉的記憶與歸屬感。孩子們在隔壁房間嬉戲，歡笑聲穿透這個沉重的夜晚，成為流離中些許的慰藉。艾哈邁德聽著孩子的喧鬧，眼神柔和了許多。「我們要的，只是一個安全、穩定的家。」他低聲說：「不管是在敘利亞，還是在這裡，都好。」
夕陽漸漸西沉，整座城鎮染上了一層金色的光芒。遠處清真寺傳來悠揚的晚禮拜呼喚聲，提醒人們夜幕即將降臨。我起身告別，艾哈邁德緊握我的手，眼神誠懇地說：「如果我們還在這裡，希望妳再來。如果我們回去了，妳一定要來敘利亞，我們的家永遠為妳敞開。」他們的未來充滿未知，但這份情誼卻真摯且堅定。
回程路上，我望著馬弗拉克街道上閃爍的燈火，心中思緒萬千。對這些家庭來說，回家的路遙遙無期，現實與渴望交織成一道無解的難題。未來如何，誰也無法預測，但有一點可以確定──這片土地上的人們，始終懷抱著希望，堅韌地在流離中傳遞一絲溫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