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拆彈少年》 和平下的地雷

《拆彈少年》劇照,傳影互動發行。

◎荊墨

2015年上映、以真實事件改編的戰爭電影《拆彈少年》(Under sandet),沒有戰場前線的衝鋒陷陣,沒有烽火連天下的兒女情長,沒有可歌可泣的英雄,有的只是一片幾無人煙、海天一線的丹麥海灘,十幾名狼狽不堪、惶惶不安的德國年輕戰俘,還有卡爾,一位討厭德國人的丹麥中士。然而,這部電影之所以為戰爭電影,不是因為他們的軍人身分,而是他們的任務──清除美麗沙灘下多達上萬顆的地雷,二次世界大戰時納粹德國在丹麥留下來的遺產。

整個丹麥西海岸共有上百萬顆地雷,是納粹德國占領丹麥時,為要阻擋盟軍登陸而布置的雷池,直到2012年5月,丹麥才真正全數清除這些地雷。

馬丁.贊李維特(Martin Zandvliet)導演、羅蘭.穆勒(Roland Møller)主演的《拆彈少年》,圍繞著卡爾與這些未脫稚氣的少年展開故事。二戰後期納粹德國窮途末路之時,與盟國日本一樣陷入困獸之鬥,也一樣都動員了尚未成年的男孩投入戰場,他們的青春年華從此被硝煙彈雨籠罩。

戰爭之後的遺緒

這種類型的電影並不多見,既沒有戰前的風雨欲來,也沒有戰時的生死一瞬,卻探討很現實、嚴肅的戰後處置問題。以調性、節奏而言,這部電影無疑是沉悶的,卻呼應這沒有鎂光燈聚焦的主題,反映了戰後百廢待舉的無奈。

劇組有意識地淡化拆彈過程中醜惡、衝擊的一面,德國少年受到的凌辱、誤觸地雷的爆炸、痛失手足後的自我了斷,均以平淡的手法、旁觀的角度處理,甚至少有劇中人物出於主觀感受的對白。這留給觀眾空間,以理性思考箇中緣由、揣測劇中人物的困境與感受,而非受人物的情緒牽動。

《拆彈少年》提醒人們,戰爭不僅只是兩軍交戰,槍砲使無數人魂斷沙場,即或宣布戰爭結束、簽署了和平條約,戰爭的陰霾仍糾纏存活的人們。正如蟄伏在那片丹麥海灘下伺機而動的殺人武器,有形的地雷、無形的仇恨,皆是烽火連天之後的遺緒。

其影響之深遠,令我們視之平凡的生活,顯得奢侈,視之無趣的日常,顯得珍貴,因為這些皆是戰禍之下可望而不可即的幸福。少年們憧憬著平常的日子,一邊拆解著地雷,一邊在生死徘徊間勾勒著稀鬆平常的生活,相信終有一天任務結束,他們可以回家。

死生不容怠慢

他們是否能如願,自己也說不準,只是若不這樣想,日子會更加難熬,尤其是同僚的死亡,尖銳地暗示他們可能就是下一位。當一群少年人將拆解後的地雷搬運上車,一面如往常談論著排雷任務結束後的生活,不意竟是他們的遺言,一個撞擊觸發了引信,近百顆地雷同時引爆,濃煙、火焰伴隨著巨響直衝天際,少年們無一倖免。這一幕極具衝擊,即或這群少年已經熟稔拆彈的每個步驟,稱得上是這領域的專家,但專業素養或許能降低意外發生的機率,卻無法消滅意外的存在。

我們這一代人未曾經歷戰爭,有時聽到一些輕忽戰爭的言論,以為可以控制戰爭,以戰爭遂行政治目的,殊不知當戰爭一啟動,就脫離人的控制,一個失誤、一個意外,便足以叫局勢一發不可收拾,如同少年們駕輕就熟,仍造成無可挽回的悲劇。兩千餘年前,孫武定義戰爭是:「兵者,國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因為涉及死生存亡,不容我們怠慢,不容我們不察。

《拆彈少年》劇照,傳影互動發行。

仇恨如何消失?

《拆彈少年》呈現了另一個更深的議題,提升電影的層次。劇中有三個丹麥人對德國人抱持強烈的敵意,分別是卡爾中士、艾布中尉及鄰家農婦。

農婦的敵意來自過去被占領的陰影,她對德國少年的受苦幸災樂禍,其實不難理解。艾布中尉的敵意,與其說是個人因素,更多是來自社會群體意志,清除地雷成為報復手段,「人們希望他們死得像蒼蠅。」他殘酷的話反映了丹麥人恨不得地雷清除萬惡的德國人。然而,討回公道的作為本身,卻反證了丹麥的錯誤,《日內瓦公約》(Geneva Conventions)第32條便明訂:「禁止將戰俘用於不健康或危險的工作。」

《拆彈少年》試著提出的解方,不外乎相處、理解與接納。農婦的怒目相向,在女兒被少年營救後,趨於平和。同樣憎惡德國人的卡爾中士,在相處的過程中,從仇視到理解,認知到少年們也是人,是一群會因缺少食物而飢餓、因恐懼死亡而顫抖、因想念家人而哭泣、想像無限可能的未來的人,甚且仍少不更事。他試著與少年們建立信任關係,雖然過程曲折幾欲瓦解了信任,但至終他選擇善待這群年輕人,或許有愧於一身軍服,卻無愧於良心。

《拆彈少年》海報,傳影互動發行。

誰有責任拆地雷?

少年們,讓人聯想現代的德意志聯邦共和國,正如埋地雷的並不是少年,少年卻必須負責清理;發動世界大戰的也不是這一代人,但他們卻承擔上一代人留下的戰爭遺害。

同為軸心國,德國不同於日本,直至今日,日本國內仍有人憧憬大東亞共榮、緬懷帝國皇威;德國卻很清楚父執輩造成何等禍患,銘刻在心,並做出各種補償。除了總理曾為納粹惡行下跪道歉(註),也有意識地限制軍備,壓縮極右派的生存空間,今日的德國,可說竭力改善、維繫歐洲秩序,對國際社會盡一己之力;年輕的德國,正努力拆除昔時納粹德國留下的地雷。

地雷拆完了嗎?至少,這部由德國、丹麥合作拍攝的電影,反映他們正視歷史,而非一昧批鬥或抹滅事實。

《拆彈少年》毫不掩飾地呈現戰爭另一種醜惡,當我們認知時代與環境的無奈時,更是默然無語。無疑地,戰爭對人性的扭曲,使得這場爭鬥沒有勝利者可言,戰敗國的戰俘固然承擔羞辱逼迫,戰勝國的人們亦受到仇恨驅使,犯下平時不認同的罪行而不自知。我們很難苛責備丹麥,因為在丹麥人心中埋下地雷的始作俑者畢竟是納粹;但這讓我們警醒,隱晦於人心的地雷,延續著1945年結束的戰爭,隨時可能引爆。

我們再延伸而論,名為仇恨、憎嫌的地雷,其實於我們並不陌生,差異只在我們擁有的力量不夠,不足以發展成戰爭,但它是存在的。當我們容讓這些晦暗的事深植滋長,無論是否爆發,我們都已忘卻,我們眥目而視之人,與我們同為按神的形像所造,「我們用舌頭頌讚那為主、為父的,又用舌頭咒詛那照著神形像被造的人。」(雅各書3章9節)我們當謹記,免得我們得罪人,也得罪造我們、恩待我們的主。

註:1970年西德總理威廉.勃蘭特在華沙猶太區起義紀念碑獻花後下跪,被稱為華沙之跪(Warschauer Kniefal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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