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晨星

曾經的英雄主義夢

「摩西就帶著妻子和兩個兒子,叫他們騎上驢,回埃及地去……」還沒講完,小傢伙們就四處亂跑,螢幕上正放著夢工廠的動畫片《埃及王子》──關於摩西的故事,他們在螢幕底下打鬧。他們實在年幼,沒有辦法理解「摩西在做什麼」。而我坐在一旁的凳子,卻看得熱淚盈眶。

電影裡摩西帶著妻子騎在驢上,在沙漠中搖晃,他們要往埃及去,對法老王說:「耶和華,以色列的神說『容我的百姓去。』」摩西手無寸鐵,卻義無反顧地面對法老的千軍萬馬。此時,我的英雄主義情懷泛濫,自己感動得一塌糊塗。摩西在沙漠中的景象就像古人詩中般的悲壯──「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

摩西可以說是偉大的人。他是先知,是祭司,是施行神蹟的人,又是頒布律法的人。他與神交談,臉上發光。他所行的事盡都偉大,解救自己的同胞,脫離埃及的奴役。這一切,多麼崇高,多麼叫人顫慄與羨慕。

從小我就被教育,偉大是與志氣掛鉤的。不想做偉大的事,就是沒有志氣,沒有志氣就會被人小瞧。所以,擠破了頭都要當「偉大一族」。

讀了幾年書,不得了了,就嚮往張載所說:「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過了幾年,又改學孟子:「天下有道,以道殉身;天下無道,以身殉道。」

作家王小波有篇文章叫(有關「偉大一族」),他堅信這世界,確實有這樣的一族。他們眼睛裡閃爍著偉大夢想的光芒,並將它付諸行動。「以身殉道」是開啟我「偉大一族」的密鑰,我要沉著、英勇、無所畏懼地「殉道」。

一年後,我在教會「實習」全職服事。當我帶著學生們再看《埃及王子》時,仍舊感動,仍舊熱淚盈眶。在漫漫黑夜,我寫了一封長信,內容卻是:「親愛的,我們做不了『偉大一族』。我們終其一生都會是『渺小的微塵』……」

繪圖/賴丹

過往的傲慢與無知

有一個夢,多年來,我重複著做。夢裡,我與教會裡的一對夫妻發生爭執,從互罵到互毆。之後他們躲到了一邊,我覺得還不解恨,發動眾人振臂高呼將他們趕出教會。在人群的憤怒聲中,他們落荒而逃,而我洋洋得意,沉醉於自己的勝利,卻異樣地難受。

這時,唐崇榮牧師走進來,他巨大的身體擋住了我的去路。他說:「你這樣做是錯的,你有本事來和我辯論、辯論。」辯論後我們在地上扭打,唐牧師流著淚,嘶啞著聲音說:「孩子,你這樣做是錯的,這不是真的神學。」

我起身,愣了許久,凝望著他,流著淚:「請你教我真的。」

噩夢驚醒,我坐起身來,大汗淋漓。等恢復了心神,怎麼也睡不著。2010年,我在中學時信主。2011年受洗,旋即在信中與老師交談自學的改革宗神學。神所給予的恩賜,讓我在學習上可以毫不費力地記住並轉述讀過的內容。我依靠這點恩賜,並視之為自己的長處,因此驕傲到極點。

我是「偉大一族」,因為我已掌握了「真理」。在眾多神學立場模糊且反智、反神學的教會間,我發現了一個嶄新的世界,是那樣迷人,就像美國神學家詹姆斯‧史密斯對年輕人打的比方:「我曾經和你一樣,在反智主義的基督教背景中成長,而當我發現了改革宗神學,那種感覺就好像驅車駕駛過洛杉磯國際機場附近的桑派街小山頂。你知道那個地方,當你開車到達那個小山頂時,面前的大海突然好像沿著地平線炸開一般。那種感覺,就如同第一次看見太平洋,那海水如此迷人,讓你忍不住要縱身躍入。於是,你不能理解,為什麼你周圍的基督徒不那樣做。你有些茫然,因為他們居然看不見你所看見的事物。於是你會漸漸地發現自己有些瞧不起他們,進而對待他們的態度少了基督的慈憐。」

我在越來越多的場合上與人爭辯,一副舌戰群儒的氣勢。話語裡,也不再是「我們」,而是「我」和「你們」。我悖逆到自以為與眾不同,期盼自己能高過眾人,好能夠傲慢、野蠻地對待每一個人,好能夠鄙視、嘲諷每一個人。

別人有錯誤,有可指責的地方,我絕不會滿足於刻薄地指責他,還會刻意突顯那個錯誤,使它變得更嚴重,好藉機瘋狂展開攻擊。朋友間開始流傳一句話,說我「一滴唾沫都能把人毒死」,我卻引以為傲,沾沾自喜,以為自己言語犀利,思想敏捷。

必輸的與神角力

面對勝負,有人會欣喜,有人會失落,還有一種人只有憂傷與懊悔為他存留。夢裡,我是個旁觀者。眼前的自己,瘋了般用抹了毒藥的言語,捅向自己的手足之親。最終我勝利了,但卻異常難受。那種憂傷與懊悔,是麻木已久的良心在垂死掙扎。每一個漫漫長夜裡,不安的良心把我帶到神面前。我這一生都要面對祂的審判,無論我有多偉大,有多光榮。

「你可知罪?」

「我做的都是正確的。我指出他們的錯誤,是他們太悖逆了,又驕傲,不肯聽人勸。」我硬著脖頸,在神面前。

「你有看到他們眼裡的憂傷嗎?」

「我沒有做錯,我沒有做錯,我沒有做錯……」

窮人降服於富有的人;凡夫俗子降服於貴族;僕人降服於主人;沒有學問的降服於有學問的,但是,沒有一個人在自己的心裡不認為自己是偉大的。因為我是偉大的,我與眾不同,怎麼可能做錯?我們盲目、不由自主地愛自己,我們每個人都以極好的理由以自己為傲並輕看別人。這樣的「偉大」叫自我不斷膨脹。於是,一夜又一夜,我來到神面前,昂著頭,朝祂咆哮:「我沒有做錯,我看到他們的眼睛了,我承認我很難過,但我沒有做錯!」

王小波說:「人的一切痛苦,本質上都是對自己的無能的憤怒。」不,我想說,不是的,人的最大痛苦是拒絕承認自己的無能與軟弱。只有邁出這一步,將生命的主權交給那至高全能的神,我們的生命才開始前進。我開始在神面前沉默不語,只是跪在床腳,任月光傾灑在身上,累了就回到床上睡覺。

我知道該如何禱告,就是硬著頸項,直到那些軟弱的、孤單的身影占據了我的腦海,才開口:「慈愛的天父,在祢面前,我承認自己是無能與軟弱的。」我低下頭,我的不甘、傲慢,在十字架前終於徹底屈服。

我與教會的關係,就像我與母親,與之爭吵,即使贏了,又如何?在愛中我輸得徹徹底底。於是我懊悔在眾人面前,祈求原諒:「對不起,曾被我話語傷害過的人,我的弟兄姊妹,我的母會。」如果批評與責備,不是出於愛,不是在愛中,我就成了鳴的鑼,響的鈸一般。我讀了多少神學,卻獨漏了最大的誡命、律法的總綱。

繪圖/賴丹

破碎自己的同哀哭

暑期,回到老家,參加倫理學課。課堂上,老師教康德的「定言令式」時,講了一則小故事。一天,康德的好朋友生病了,康德去探病,朋友很感動,康德卻說:「我只是出於對朋友的義務才來的。」換句話說,他只是基於道德的義務感而做出的行為,而非心地善良而做出的義舉。我想他的朋友聽完這句話,應該會極憂傷吧?就像我的朋友,也曾經對我說:「你的話是對的,但很傷人,我不想聽。」

我意識到我嘴中的「毒蛇」,早已不受我控制,它牽引著我所有的驕傲。每回有人起來分享自己的軟弱時,我總是嗤之以鼻,「還不是因為你們不求祂的國祂的義」、「苦難有什麼可怕的,死亡又有什麼可怕的」、「你們這群可笑又小信的人」。

可笑的人究竟是誰呢?我常以余杰老師一段話自勉──「我要讓我的所有文字都成為『愛』的注釋。」即使是憤怒、譴責、批判,也要在愛、同情和悲鳴的籠罩之下。但在我裡面,卻沒有愛。實習全職服事後,我也嘗試學習關心他們。儘管各項責任都盡到了,但我只是在履行愛的責任,就像康德只是在履行道德的義務一樣。

我只好重新回到上帝面前禱告:「主啊,我當怎樣治死我驕傲的肉體?」答案是只有盡愛的本分時,才能治死自己的肉體。當我放下自己膚淺的神學,走進他們的生活時,他們的痛苦、他們的掙扎,不再是他們的,也是我的痛苦、我的掙扎。而後我才知道,認識多年的摯友,竟然背負著如此之重家庭的苦楚與疾病的苦楚。當他們對我敞開時,我發現所有的學識、道理,都派不上用場,唯有與他們一同流淚,一同禱告:「主啊,幫助我們。」

當我放下自己的傲慢時,才有機會用指尖觸摸到他們遍體的傷痕,才發自內心與哀哭的人同哀哭。

承載恩典的小若微塵

清晨五點的天色蔚藍如海,就起床去熬粥。一杯大米,半杯黑米,外加幾勺赤砂糖。大雨下了兩天,可以聽見雨水墜入牆縫敲打磚石的聲音,裹上鋪棉外套進到儲藏室,我在狹小的房間裡晨禱。我開始在教會實習全職服事,到今日已滿一年。這一年裡,我在上帝面前禱告最多的是:「上帝,我又搞砸了!」

上帝,我搞砸了很多事情,沒有帶好查經,沒有策劃好佈道會……我一次又一次遭遇挫敗,軟弱到連飲食的難處都克服不了,軟弱到照顧不好身體,時常生病,軟弱到……人以為的生命光景好是剛強,其實未必是真的剛強;但人以為的軟弱,卻是真真確確的軟弱。使徒保羅說:「我更喜歡誇自己的軟弱,好叫基督的能力覆庇我。」因為神的恩典夠我們用,因為祂的能力在人的軟弱上顯得完全。

於是我一次又一次來到上帝面前禱告,「主啊,我是軟弱的,我是毫無能力的。」正因為軟弱,我才學會了禱告,學會了交託,學會了信靠,也因此看見了我們所做的一切都是祂在掌權,也看見了祂必要成就那美好的大事,因此我更沒有絲毫可誇口的。

這一年,我不再做「偉大一族」,我越活越小,小到就像一粒微塵。如果可以,我想做渺小的「微塵一族」。這一年,我所做的事情越來越小,小到開始關注周圍的人是否有什麼需要;小到完全依賴祂的大能。

如同加爾文說:「最能勒住我們心裡傲慢的方式,就是神使我們親自經歷到,我們不但毫無能力,而且非常軟弱。神這樣叫我們慚愧之後,我們就學會如何仰望祂的大能。我們的肉體生來傾向於將一切完全歸在自己的努力之上──除非神使我們親眼看到自己的軟弱。」

繪圖/賴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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