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曼肅

百合花穿什麼?穿著華麗的禮服?斑馬穿什麼?穿著條紋的獄服?我想牠們都是赤裸的。關於穿衣,在永恆裡,一如在伊甸園,衣物是多餘的,徹底赤裸即可。然而我們在萬丈紅塵中,穿衣既是生活瑣事,也是盛事;既真實,也虛幻;既喜悅,也悲傷。

緊身褲

淒冷的風吹著,早晨七點半我就出現在三姓橋的小火車站,頂著還沒醒的腦袋搭上往中壢的區間車,今天要對一群大專生講文藝營的課程,我很幸運地找到座位,後來上車的都沒有座位了。

一位灰衣小姐緊挨著我右側站著,手上提著很多東西。她換著腳站,好像需要座位?但我即將要講課,昨晚又沒睡好,還是安靜休息為要。

當左側的乘客下車,位子空出來,我替灰衣女高興,她正準備跨過來坐下,更遠的一位女黑衣大動作一箭步搶先了。灰衣女微微懊惱,卻也繼續安然站著。

我低頭閉目養神,一面將今天要講的課程內容想一遍,為今天的課程禱告。直聽到播放站名,快到中壢了,我才睜開眼睛。印入我的視線,是一件將繁複的巴洛克式圖案印在黑白菱形格上的彈性緊身褲,褲腳下接著一雙桃紅方格襪子和亮銀色有穗子的尖頭鞋。除了鞋子之外,全都泛著陳舊磨損的痕跡。這舞台似的服裝使我開始猜想,我眼前是個男的?女的?還有,灰衣女呢?我想將座位讓給她。

我抬起頭來,看見了穿緊身褲的是個瘦小的男子,上衣一件廉價的深色夾克,揹著黑色登山包。他為何穿著那既女性化又像小丑的褲子呢?這種人格分裂的穿衣法!我懷疑他精神正常與否。我想要以眼光搜尋灰衣女,但又要小心的避開他,沒辦法,只好放棄搜尋,收拾行李。他發現快要有位子了,快速伸長了手去拍另一個人的背,隔著兩個背影,我看到他正拍著灰衣女!她轉身過、靠過來,無縫接軌地坐在我起身離開的座位。我向前走了幾步,下車前回頭看,灰衣女正幫緊身褲男卸下背包。我們三個人都如釋重負,低頭微笑。穿著花不溜丟的緊身褲又如何?至少他有顆善良體貼的心。

兩個鐘頭之後,我精神飽滿、頭腦清楚地講完了文藝營的課,步出講堂。秋天的風仍然淒冷地颳著,但陽光開始溫暖了。

二手衣

隨意在菜市場閒晃的好處就是,總有撿便宜的機會。這件洋裝使我掃視過數百件的二手衣時忽然眼前一亮,令我愛不釋手。我不懂服裝設計,只覺得這衣服剪裁的方式有獨特的想法,但它太獨特了,穿上身不是大好便是大壞,而我完全不知道穿起來好不好看,合不合身?因此忖度了片刻。身邊已有人虎視眈眈地好似在等我放手,我只好抓得更緊了,索性把心一橫,決定買下,心想若不好也不過是個低成本的實驗。

帶回家仔細看,它筆挺的布料讓下垂的裙襬形成特殊的弧度,剪裁的線條恰到好處,車縫做工細緻,布料有獨特的織法,含高比例的羊毛,卻堅實有光澤,內裡也用了透氣柔軟的布料。只是,它太有創意了,我不懂它領口是如何銜接的?為何兩個扣子卻只有一個角度奇怪的扣洞?一塊又寬又長的布條看似腰帶,但我怎麼都試不出如何將它合理地放在身上,不論我怎麼接合排釦,光看著都多出了太多東西。即使這麼不對勁,我卻總覺得這衣服做得太好,我喜歡設計它的人。

我將它掛進了衣櫥,幾番拿出來重新試穿,都不得要領,直覺是個設計師的傑作,我卻不知如何穿它,只能委屈它以一個收藏品的姿態存在了。

直到有一天,我決定放手一搏,因為我要「斷捨離」了。我隨意將長布條曲折成角度,繫上腰間,將領口的釦子隨意扣上,這才發現了設計者極具創意地處理領口的變化,利用布料的包圍讓頸部的皮膚有了裝飾性,穿上這件衣服不需再加上任何裝飾品!再看他多麼巧妙處理了身形與布料融合出來的線條!原來我可以穿它!我越看越喜歡,在穿衣鏡前陶醉得像個十八歲的姑娘。然後我翻找出標籤,研究了品牌,比對資料,發現這是山本耀司的設計!它在菜市場只賣五十元!

純黑色

真正意識到身邊的孩子長大了及自己的年紀,是婚禮與喪禮連番出現的時候,於是我想到要治裝。平常我喜歡穿的衣服一律不脫「休閒風」的範圍,後來我又發現,我喜歡的色系和款式,幾乎歸屬於「文青風」。穿上這兩種路線的衣服,同樣的寬鬆自在,使我思路清晰。說也奇怪,一旦穿上合身、正式的衣服之後,再配上高跟鞋,我便只能當個魁儡或應聲蟲,了無創意。但為了應付婚禮場面,我不免偶爾脫離「休閒風」與「文青風」,去當魁儡。

開始搜尋適合參加婚禮的服裝之後,才發現我錯了,婚禮上,若我不是重要長輩,是不必太隆重的,治裝費能省則省矣。然而我卻毫不手軟地下手備置了幾件不同季節的純黑色服裝。

我穿上隆重的黑色衣服,配上黑色鞋子,出門時感覺自己縮小了很多似的。訃聞接連著來,我的歲月來到了不知會有多少、會有多頻繁的告別消息?我無法想像,我要怎麼撐過去,身邊的人一個接一個地走……我無法想像,每隔一陣子便必須穿上黑色衣服,下一次是否可以隔得更久一點?黑色衣服使我能夠躲在神祕之中,但黑色包圍著的,是一顆酸楚的心……人總說,去天家好得無比,但我心中那種告別的傷痛,在一群黑衣人的緩緩送葬步伐中,只越來越沉重。那麼多年的記憶與情感,只為了有朝一日穿上黑衣來向他告別嗎?我不甘心。只是,為何我早已備置好在衣櫥裡的黑衣呢?

包裝術

二十多年前,一位朋友移居國外時,留下了很多美麗的衣物給我,她告訴我說:「穿衣是妳的自我表達。更且,衣服所透露的訊息,遠比妳自己知道的還多。」

我不擅包裝自己,有時候甚至覺得醜一點無所謂,「生性低調」是個好聽的說法,雖說服裝的講究多半與經濟能力有關,但真正追究起來,還是「自我形象」的問題作祟。

喜歡的東西不是沒有,但總有許多考量不能將它們穿上身。我喜歡及地長裙,喜歡走路時裙擺飄拂在腿上的感覺;我喜歡英國鄉村風的綁帶棉布長衫,但穿衣服除了要考慮身材,還要考慮場合;我喜歡吉普賽女郎那一身披披掛掛、垂垂吊吊、琳瑯滿目,但我不敢那樣招人注意。最可悲的是,在我的身形逐年走向老化之際,我喜歡的服裝還與二十歲時無異。服裝要怎樣與年齡相襯?或者,這個命題根本不存在?現代人作興怎麼想就怎麼穿。

這麼多年來,我那脆弱的自我形象,經歷過很多次「服裝包裝術」的改革,其實只是繼續走向渾沌不知所終的未來。我越品評服裝,就越發現我真正渴望的目標,不過就是一朵野地的百合花,以上帝的設計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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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