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漫意味什麼……隨興不拘的個性?活在虛無飄緲雲端的不切實際?過多的感性甚至濫情?充滿理想主義的法國大革命帶出的歷史變局,讓藝術轉向,終結洛可可的貴族華麗、纖巧、感傷與官能,進入浪漫時期。如今,我們仍能浪漫嗎?

◎陳韻琳

法國大革命前五、六十年,有兩個影響深遠的思想家,分別是伏爾泰(Voltaire)與盧梭(Rousseau),他們都以思想創見影響至少百年的文化史,也都因反對封建政權而被逼迫、流亡海外,甚至都死於1778年,也都葬入巴黎先賢祠(Panthéon)(日後大文豪雨果也埋葬於此)。

儘管伏爾泰與盧梭有這麼多共通處,卻因為觀點不合反目成仇,終生不再來往。若拿伏爾泰重要作品《憨第德》(Candide)與盧梭的重要作品《懺悔錄》(Les Confessions)來比較,伏爾泰是以批判筆法竭力揭露社會腐敗、昏庸、盲信、愚蠢的現象,他讓自己跟時代、社會保持距離,呈現徹底的理性,因而帶出啟蒙理性運動。

反觀盧梭,他赤裸裸揭露自己的內在情感,歷歷指出成長過程中社會加諸的黑暗影響與傷害,他讓自己跟時代、社會糾結,呈現徹底的感性,帶出感性時代(Age of Sensibility)運動。

純從藝術來看,伏爾泰影響了法國大革命與其後浪漫時期前40年,盧梭則影響浪漫時期的後40年。伏爾泰讓人認識真正的宗教信仰絕不是迷信與盲從,必須打破王權貴族跟宗教領袖聯手,讓人在真理中得自由;盧梭則是讓人正視人性本質有很多晦暗不明,無法被人的理性辨識,但它們很可能引發極大的邪惡陰暗,需要不時鑒察。

當人性幽微難以被理性掌握

「感性時代」不拘文學、音樂或藝術,開始處理心靈幽微深處一些無法掌握的人性,並用戲劇化的方式呈現,也開始出現對夢魘的捕捉,這種對夢的關注,比弗洛伊德(Freud)的潛意識與夢境學說早了一百年。

為呈現心靈幽微深處無法掌握的人性,以傑利柯(Gericault)、德拉克洛瓦(Delacroix)為首,繪畫形式與內容出現極大轉變。隨著繪畫藝術越來越重視色彩輕忽線條,音樂與文學也相應改變,彼此密切連結,繪畫出現文學性,音樂透過標題呈現戲劇性,強烈表現藝術的情感與象徵性。這一切,最後由華格納(Wagner)集大成達到顛峰,他稱自己的音樂為「綜合藝術」。

感性時代的藝術作品,有一些眾藝術家們共通喜愛的主題。

1.魔女

魔女主題不僅是文學、繪畫、音樂共同的最愛,也席捲全歐。當然從當今女性的角度看,這其實反映男性集體意識開始正視人性本質存有的晦暗不明,心存焦慮卻不知如何面對,因而將晦暗不明投射到魔女傳說。

德國大文豪歌德(Göthe)早年走浪漫主義,他的《少年維特的煩惱》(Die Leiden des jungen Werthers)曾深深影響該時代年輕人,而他幾乎用一輩子創作的《浮士德》(Faust),其前部也寫於他的浪漫時期,所以有魔鬼帶浮士德走進酒館變把戲及魔女之夜的描寫。豈知狂飆的歌德,後來又走回古典,因此與從古典走向浪漫的青年貝多芬擦身而過。

法國大文豪雨果(Hugo)也發表了〈女巫狂歡迴旋曲〉系列詩作,而法國音樂家白遼士(Berlioz)的《幻想交響曲》(Symphonie fantastique)中女巫狂歡夜的篇章,以各種音色製造怪誕奇想,歷歷再現音樂的戲劇感,日後影響深遠。不僅同為法國音樂家的聖桑(Saint-Saëns)也創作《骷髏之舞》(Danse Macabre),深受法國文化影響的俄國音樂家穆索斯基(Mussorgsky)的《荒山之夜》(Night on Bald Mountain),也有近似魔女之夜的狂想。《幻想交響曲》中,白遼士沿用葛立果聖樂(Gregorian Chant)《末日經》(Dies Irae)為恐怖象徵,日後李斯特(Liszt)《死之舞》(Totentanz)、馬勒(Mahler)《第二交響曲》(Symphony No. 2)、拉赫曼尼諾夫(Rachmaninoff)《死之島》(Die Toteninsel)及死前最後三首曲子《帕格尼尼狂想曲》(Rhapsody on a Theme of Paganini)《第三號交響曲》(Symphonic No. 3)《交響舞曲》(Symphonic Dances)一再沿用。

繪畫中最經典的女巫作品,分別來自西班牙浪漫時期畫家哥雅,與最早開始描繪潛意識與夢境的瑞士籍畫家弗謝利(J.H. Fussli)。哥雅畫《女巫的安息日》(Witches Sabbath),與自身人生心境結合,當時他已全聾。

2.中古世紀哥德式怪誕

浪漫時期文學、詩、戲劇最愛鋪陳的是中古世紀的「哥德式」感覺,諸如豪華陳舊的大廳、陰暗的修道院、密室、難以察覺的機關暗門、彷彿幾百年沒被推動嘎吱作響的大門、古墓傳出的鬼魅幽聲等,帶有濃厚的神祕和怪誕感,近乎幻覺與夢境。

這種浪漫感在歌劇一樣出現,華格納的《唐懷瑟》(Tannhäuser)、《羅恩格林》(Lohengrin)和義大利歌劇家威爾第(Verdi)的《吟唱詩人》(Il  Trovatore)都瀰漫著這種氛圍。

《鐘樓怪人》(Notre-Dame de Paris)中,雨果讓巴黎聖母院這個哥德式建築呈現極其神祕怪誕的氛圍,哥德式外牆上甚且攀爬著一個善良又讓人恐懼的駝背敲鐘人。

▲《哈斯汀(英國荒廢的古堡)的貴婦們》,弗謝利,1798~1800年。

3.激情

於是有人質疑說,浪漫時期因著藝術對象轉向資產階級,不能指望他們有細膩的藝術情趣、敏銳的辨別力或對複雜形式有深刻的理解力,導致藝術家必須創作強力激發情感的作品。福樓拜(Flaubert)在《包法利夫人》(Madame Bovary)的描述,彷彿證實這一點,而小提琴鬼才帕格尼尼(Paganini)的成功,竟被謠傳是把靈魂賣給魔鬼,恰好他的日記也相當激情,充斥著贖罪、還擊、嘔吐等字眼。

重返新古典主義的畫家大衛(David)使用要求純淨的古典形式,勢必造成感情的壓抑,因為古典主義認為情感過度表現會製造扭曲與變形,這觀點恰好跟浪漫主義背道而馳。

浪漫主義的情感表達非常強烈,徹底顛覆古典主義「純淨狀態的寧靜之美」,這種強烈的情感,往往是由負面情感引發,諸如恨、悲哀、恐懼、憤怒、自暴自棄,因此畫中的形體、比例、光線出現強烈扭曲,明暗出現強烈對比、不規則與變化,並將此定義為生動。古典主義在美學範疇中非常強調的「莊嚴感」,到了浪漫時期被翻轉,變為:「經驗事物產生的恐怖、被擊敗、戰慄震驚的感受。」

4.陰暗與非理性

因此隨之而來的,就是在畫作中對黑暗面的探討,後來有很多藝術家對犯罪、情慾、惡夢、甚至精神分裂都有極大的興趣,有些藝術家本身的行為也與精神分裂者無異。

德拉克洛瓦所畫的《薩達那帕拉之死》(La Mort de Sardanapale),根據拜倫(Byron)1821年寫的劇作,描述尼尼微城要被攻陷時,最後一代亞述王與妻妾集體殉情的故事,但在德拉克洛瓦筆下,竟變成了頹廢萎靡的君王,在死前幾乎是用愉快的心情,觀賞著激情的暴力。這幅畫遠遠逾越了當時看畫者的道德尺度,因此繪畫展出時,引起輿論一片譁然,甚至質疑德拉克洛瓦的個人道德。

▲《薩達那帕拉之死》,德拉克洛瓦,1827年。

5.瘋狂

瘋狂,更是浪漫時期藝術家喜歡著墨的主題。傑利柯甚且進出精神病院,以科學研究的精神客觀地畫下精神疾病患者的面容表情,其中最有名的一幅畫即《有偏執狂的婦人》(Portrait of a Woman Suffering from Obsessive Envy)。畫中婦人凝視畫框外某處的偏執恨意眼神,讓人不寒而慄。

而弗謝利則是在畫中進出夢境、夢魘,雖然主觀而唯心,卻讓人有似曾相識的不寒而慄之感。弗謝利認為,用令人眼花撩亂的筆法描繪出醜惡和可怕的情景,可能會跟觀畫者產生一種神奇對話的效果。

▲《有偏執狂的婦人》,傑利柯,1822年。
▲《沉默》,弗謝利,1799~1801年。
▲《瘋狂的凱蒂》,弗謝利,1806~07年。

6.繪畫中的文學

浪漫時期,是音樂、繪畫與文學連結最緊密的時期,藝術家多半博學,跨領域與其他藝術家結識,博覽文學作品的音樂家、畫家比比皆是,因此音樂、繪畫大量沿用文學主題。

基於浪漫主義對人性陰暗面、非理性與瘋狂的側重,所以這類文學題材特別容易受到青睞,其中,莎士比亞四大悲劇更是箇中翹楚。莎翁筆下那出於狂暴慾望野心而殺人不眨眼的馬克白夫人,於夜半持燭台夢遊時洩露潛意識裡深重的罪惡感,是最符合浪漫時期的藝術主題。德拉克洛瓦、弗謝利都有經典作品,威爾第的歌劇《馬克白》(Macbeth),最精采的音樂段落都是描述馬克白夫人陰暗的心機。

這種對文學作品尤其是莎翁作品的引用,在音樂界由義大利國寶威爾第為代表,而博覽群書、富含藝文涵養的德拉克洛瓦,作品也是歷歷可數。《奧菲莉歐》(Ophelia)描繪的是《哈姆雷特》(Hamlet)這齣戲劇中最經典的段落,奧菲莉歐在多重打擊後不堪負荷,成為哈姆雷特復仇計畫中最無辜的受害者,發瘋落水,在漂滿花瓣的水中浮沉淹死。《苔絲雷蒙娜》(Desdemona)出自《奧塞羅》(Othello: The Moor of Venice),奧塞羅因缺乏自信與強烈的猜疑嫉妒,被小人慫恿之下,瘋狂地掐死無辜的妻子苔絲雷蒙娜。

德拉克洛瓦最知名的是《但丁與維吉爾共渡冥河》(The Barque of Dante),取材自但丁(Dante)的作品《神曲》(Divina Commedia),這幅作品說明了德拉克洛瓦跟學院派古典主義安格爾(Ingres)的色彩與線條之爭,最終會是德拉克洛瓦終結過去、面向未來。因為畫中沉於水中的女性幽靈身上的水滴,竟用紅黃綠單色點畫造成閃閃發亮的效果,這對其後的印象派畫家,是多麼大的啟發!

▲《馬克白夫人》,弗謝利,1781~94年。
▲《奧菲莉歐》,德拉克洛瓦,1853年。
▲《苔絲雷娜蒙》,德拉克洛瓦,1858年。
▲《但丁與維吉爾共渡冥河》,德拉克洛瓦,1822年。

等待書寫的懺悔錄

浪漫時期由伏爾泰的啟蒙理性作先驅,拆毀了腐敗宗教與貴族政權掛鉤的封建愚昧,革命或保守幾次來回政權更替,終於把人從舊時代解放出來。面對正在重新盤整的新時代,浪漫時期透過藝術作品反映出來的人性,卻終究說明了,拆毀封建愚昧,並不等於讓人在真理中得以自由。

人們得繼續面對自我內在心靈深處那陰暗的曖昧不明,那個領域離良善很遠,卻離邪惡很近,它繼續捆綁人,人還是得不到真正的自由。這些陰暗不能被任何社會政治革命或時代變遷釋放,只能祈願上帝愛的救贖與原諒。最終,我們每個人面對自我內在,都有一長部的「懺悔錄」有待書寫。

20世紀以後,弗洛依德學說攪動出一番思想革命,藝術電影呈現的各種懸疑故事背後的變態心理,豈不比浪漫時期的人性過之而無不及?直到現在的血腥戰爭,豈不也比浪漫時期猙獰太多?法國大革命以來所推動的自由、平等與博愛,單論自由,我們真的得到自由了嗎?遑論平等與博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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