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別企畫】如今仍憶太陽花

2014年,318太陽花學運轟轟烈烈遍地開花,以向陽之姿昂然挺立。
4年後,政黨輪替,社會紛擾,昔日參與者多踏入人生不同階段,
為國家前途奮不顧身的太陽花精神,如今安在否?個人與教會又經歷哪些改變?


(相片提供/梁家瑜、郭建宏)

如今仍憶太陽花

◎梁家瑜(Phedo台灣高中哲學教育推廣學會秘書長)

太陽花學運至今已4週年,當時在街頭朝夕相處3個多星期的年輕人,都踏入了人生的下一個階段。就在太陽花世代成長的同時,基督教會對於太陽花的認識是否也跟著成長了?畢竟,這是塑造一整個世代的運動,影響所及,將形塑整個台灣社會在未來十幾、二十年的形貌。

我們首先在政治領域看到太陽花的影響,緊接著,在近幾個月因《勞基法》修法的爭議而引發的青年抗爭行動中,也看到太陽花在社運中的影響。教會在台灣社會的宣教與牧養,也不可能不受到影響,畢竟在教會外的環境中,青年的心已然改變。

教會的太陽花經驗

要談教會對太陽花的認識,首先得談教會的太陽花經驗。這經驗紛雜,卻又有共同的核心。紛雜在於,作為一個整體的教會並未直接參與太陽花,但不同教派中的許多個人卻分別以不同的方式參與,包括親自投身抗爭現場,或是組成詩班帶來安慰與鼓勵,當然也有站在相反立場,阻止會友參與其中。這樣紛雜乃至分裂的「參與」,一方面讓教會對太陽花的認識呈現多元的景象,但另一方面也反映出,教會在大環境的轉變中的共同經驗──出於信仰,發言與行動的困難。

這困難並不是失敗。信仰本來就不是輕省的,把重擔交給耶穌正是罪人最難做到的事。事實上,當我們的公共發言與行動看似在信仰上毫無困難,例如輕易地以看似符合特定聖經經文的價值,否定多元社會的特定權利訴求時,或許正是我們對信仰最輕忽的時候。當然,避開基督徒身分來做這樣的事,那就更輕鬆了,只是這在多大程度上是否還能算是基督教會的行動,倒不那麼容易回答。

教會在太陽花學運中缺乏一致的立場與態度,正好讓我們從經驗出發,重新反省我們到底經歷了什麼?我們又如何在經歷中成長?經歷的是什麼樣的成長?以下是筆者從個人經歷與視角,針對當時的經驗所提出的一些反省。

獻上,作為鹽

首先,信徒參與太陽花的經驗,是教會寶貴的資產。其中最重要的是信徒參與,但教會卻不出面的經驗。這樣的參與,意思是在眾人當中,信徒並不高舉其基督徒的身分,而是與社會眾人同在。這和前述避開信徒身分卻要強推教會信條正好相反,而是在眾人當中認同眾人,為眾人出力,與眾人同受苦、同喜樂,這一直是在基督教屈居弱勢的台灣,對信徒而言重要的課題。

在我們的社會裡,可看到特定宗教讓信徒穿著制服,讓人一眼就認出他們來。但在太陽花的過程中,參與的基督徒卻是隱身到人群中。這樣的經驗對信徒而言是一種自我否認,卻是出於愛的自我否認。用耶穌的比喻來說,這就是作鹽,鹽給了食物味道,自己卻消失在食物當中。聖經當中有許多這樣的典範,第一個放棄尊貴身分與奴隸同在的是摩西,而最重要的典範當然是耶穌──和耶穌同時代的人,認出祂神子身分的有幾個?在太陽花過程中,全心投入卻隻字不提基督信仰的少數基督徒,是最徹底將自己為眾人獻上的姊妹弟兄,我們永遠不會認識他們,卻可以想像他們的存在,並且應記得,在當今教會努力要宣揚主名、號稱要轉化國家的時候,有人已奉主名,讓自己真的作鹽,融入在群眾當中。

跨出,教會高牆

第二個重要的經驗,是忘記教會高牆的經驗。鹽作為調味料,消失在食物當中,反過來說,是整個食物都因消失在其中的鹽而獲得了新的生命。換句話說,在太陽花的現場,參與的信徒並不會知道身邊的其他參與者是不是基督徒,卻將身邊的人當作同心同在的姊妹弟兄。這樣的經驗在聖經當中同樣不乏典範,最重要的當然還是耶穌。我們都知道耶穌傳道、醫病、趕鬼,祂並不是只為自己的門徒或是跟隨者醫病趕鬼,祂的服事並不「分別為聖」。用耶穌的話來說,「你們若是只愛教會裡的人,有什麼可酬謝的呢?」在太陽花的過程中,參與其中的信徒,已經試著踏出了第一步,讓自己視教會外的人為姊妹弟兄。儘管教會未必沒有這樣的教導,但出了教會,多少信徒有機會體驗這樣的實踐呢?

尚缺,能清楚溝通的信息

在這些體驗中,也就是不高舉信徒身分、不再自恃「分別為聖」的過程中,我們要注意第三個經驗──認識世俗化社會的經驗。這經驗裡最重要的是世俗化社會中,與教會驚人相似的面向。在太陽花的過程中,我們看到全台灣的公民運動團體與許多人文社會學科領域的學者到場聲援,許多聲援方式是站上舞台,對萬民說話。這樣的場景與聖經當中先知與使徒傳道時的景象差異不大。這樣的相似並不表示教會不再有存在的必要,也不表示教會要爭奪講台上平起平坐的地位。在這相似的景象當中,我們的第一個問題是,教會與其他人文社會思想的根本差異是什麼?我們真的有與眾不同的信息嗎?只有當我們的信息與眾不同,我們才有可能在世俗的舞台上發聲。而在太陽花的現場,眾教會整體的缺席正說明了這樣的信息還不清楚。

教會的基本信息當然是清楚的,福音的內容、各教派的信仰告白與信經,基本上為教會整體的信息界定了一定的範圍。問題在於這個範圍內的內容是否與此時此地的眾人能彼此溝通?在太陽花的例子裡,眾人儘管訴求不一,但基本上都圍繞著立法院通過服貿協議的事件而展開。因此,眾人關心的是一件政治層面的事情。教會要找到能與眾人溝通的方式,就得面對福音中的政治到底是什麼。這屬於政治神學的範疇,在基督教史上已發展了2000多年,我們理應不乏可說的話,問題在於,我們在面對台灣多元宗教競逐的環境時,因為各宗教去政治化的現況,而不敢多說基督教的政治觀。

但是,說不出基督教的政治觀,就會連世俗化的政治觀都有所誤解。事實上,世俗化最重要的政治原則是政教分離原則,原本就是為了保護基督徒的信仰自由。所有在太陽花時期上台演講的教授,所能講述的思想,都是在當時為了保護基督徒信仰自由的原則確立之後,才在哲學與權力的鬥爭中逐漸發展出來各種理念。基督徒的問題反而是,在與各種思想一樣受到保護的處境底下,基督徒發展出來的思想是什麼?

成為,有力量的參與者

這當然不是本文可以處理的,筆者只能簡單就與本文相關的範疇提出兩點。首先,基督教的政治觀儘管不是定於一尊,但卻不淪於虛無主義。這指的並不是道德上的虛無主義,而是存在上的虛無主義,表現在政治上,就是主張不論做什麼努力都沒有意義,對錯並不存在,力量便是正義(might is right)。基督教無法接受虛無主義,因為耶穌清楚地認同軟弱者、為罪人受難,這些都無法被相對化。再者,不淪於虛無主義的政治觀,也表示價值不受現實情勢所左右。

許多時候,我們認為政治只是物質利益的分配、權力的輪轉,是敵我關係的消長。但若本文所述的各種基督徒的太陽花經驗有其價值,那麼基督徒政治觀的重點之一便應該是「承擔起作鹽所能展現的價值」,願意踏出教會的高牆,隱身於群眾當中,盡可能在與他人互動中念及耶穌。畢竟,只要我們進入了公共的領域,我們便已經是在政治當中,且是作為基督徒參與在其中。

你成為怎樣的大人?

◎陳佩儀(前台北大專中心工作者)

「在這樣的年代,我們會長成什麼樣的人?我們可以看見什麼樣的未來?」4年前,318學運反服貿黑箱,也許就是激起我們這樣的生存焦慮,若不做什麼,我們將面對一個更灰暗的未來。

那幾十個往返台北青島東路、濟南路然後回家的日子,參與的人們儘管不認識,卻因著共同的信念,有了微妙的革命情感。即便散場,每當行經這幾個路段,總會憶起在那場運動中席地而坐的身影;儘管大雨滂沱,冷冽的氣溫反而更堅實人們內心的堅持。

318之後的遍地開花,的確興起了各地的公民講堂,繼續培育著公民意識的土壤,期盼台灣走向一個新的格局,走上人民可以想像的幸福路。然而,政黨的本質終究是同一個樣。318之後的4年,台灣迎來了嚴酷的《勞基法》修法,總統心中最軟的那一塊──勞工,成了政黨利益下的犧牲品。

腦海中響起了URM(城鄉宣教運動)訓練中的一句話:經濟菁英往往主導著政治菁英,那最軟的一塊,隨著財團、政客的踐踏,早已失去了幸福的想像。在318當時說著,「國民黨不倒,台灣不會好」,然而,318過後的4年呢?蔡英文成為台灣第一位女性總統,而民進黨也全面執政,日子又如何了呢?318之後,人民繼續面對著殘酷的生存焦慮,我們的未來還能有幸福的想像嗎?

幸福感是一種生存感,其中包含著情感、情緒與價值關懷,在一天一天的日常中,推動著我們向前。318之後,我們對於價值的關懷是否讓這社會能夠往前一點?這4年當中,台灣迎來了性別平權運動的第一個高峰──同婚釋憲案,確定我國《民法》未賦予相同性別二人結婚,違反《憲法》平等權及婚姻自由權。除此之外,台灣的處境益發舉步維艱,原住民傳統領域的抗爭、《勞基法》修法、同性婚姻立法、生態環境的保育……等等,蔡政權拆除抗議者的帳篷,並以層層的拒馬,圍起了前所未有的範圍,任憑人民聲嘶力竭的抗爭消散在風中,拒馬內的政權,狠狠地背叛人們的信任,醜陋地激起人民重回街頭。318的當年,與人們一起守住立法院出入口的政黨,如今只剩嘲諷的畫面,摧殘著人們的幸福路。

但是,318之後真的只剩下這樣的殘局嗎?不!年輕世代的動力仍舊是存在的,並且發展出極富創意的抗爭模式,覺醒一旦發生,就不再回頭了!世代的不公義將召喚人們繼續與所有忽視人民痛苦的權力者抗爭,並與受苦者站在一起。

你成為什麼樣的人?回溯318,我們無法迴避直視自己的內在。參與社會運動,就像是走一條靈性的路;面對318,我們終究迴避不了要問自己,在這樣的世代裡,我們長成了什麼樣的人?我們在追求什麼?看著我們這一代掌握權力位置的「大人」逐漸長壞了,選擇性地詮釋人權議題,將不能戳破的權力予以信仰語言化,我們逐漸鏽成了斑點,侵蝕著靈性。

回想著318,腦海中交織著人們內在的幽微以及大環境的議題,其中即便激起了蒼茫,但仍舊有人奮力想撐起一條幸福路,為你、為我、為下一個世代。你長成這樣的大人了嗎?在318之後……

正義少女毀滅史

萬盈穗(大學生)

街頭運動於我,一點也不陌生。從小跟著家人做平埔正名運動,當我還是一顆埋在土裡的種子時,就已經被遊行、舉標語、吶喊、抗議這些事澆灌了,也不知幸或不幸,也不懂對或錯,恰好就長成一株正義少女。

2014年,我高中一年級,正值笑得最燦爛的時節。在15歲生日後一個禮拜,318學運爆發了,霹哩啪啦蔓延一整個月,直到4年後的今天,星火似乎都還在廣袤的草原上延燒。一切細節都能一鍵搜到相關研究,紀錄片、書籍也都非常容易取得,這些從高處俯瞰的視角,厲害的人都做完了。

所以我能說的,只有正義少女自我毀滅的獨白。話必須講在前頭,比起懵懂未開花的同輩青年們,這場運動實在並沒有為我施太多肥料。政治的樣貌,那些該知道的事情,我早就都看得清清楚楚,我早就是正義的了。揣著同樣高度的正義,看不起我身邊無動於衷的老師、同學,台灣都要毀了,還念什麼書、考什麼試呢?台灣都要毀了,吃什麼餅乾聊什麼天啊?台灣都要毀了,嘿,各位笨蛋,台灣都要毀了。

然而,當我真正站在青島東路上,跟著全場大唱〈島嶼天光〉時,那種刺激、觸動到渾身發抖的感覺,比起焦慮,更像是驕傲:太好了,我真是正義,我真是勇敢,我真是愛土地。台灣要毀了,這樣的幻滅程度,恰好;配上眼神炙熱的少女,恰好。對著鏡頭純純一笑,又是嶄新的一頁歷史。

今年我大學二年級,念了一些書,又多長大了一點(也許不真的),依然行走在平埔正名的苦路上,每天都想著,我知道的事實在太多了,我自以為的正義太多了,所以看到的世界永遠沒有變得更好。談到太陽花學運,總是想不起什麼,然而看政治現況、網路言論、任何時事,它又像鬼魅一樣飄浮在一旁。

有些時候,我會忍不住想咒罵15歲的自己太傻太天真,怎麼會覺得自己有能力承接所有苦難?有些時候,我也想重回那些時刻,為了一些對正義的幻想,就義無反顧地向前衝。但更多時候,當我行走在這個資訊量爆棚的社會,當我明白越來越多事、了解對於大部分的苦難,我根本無能為力時,我只想穿越時空,摀住她的耳朵、遮住她的眼睛、挖走她的心、偷走她的靈魂,讓正義少女不再擁有頭銜、不再擁有魔力,當個平凡的、惡俗的、無趣的少女,那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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