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的愛與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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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曼肅

母親節是所有的餐廳最難訂位的日子,位子早就被搶光了,因為那一天家家戶戶都要聚餐,卻又不好讓母親煮飯,當然就得去餐廳吃一頓,最後還要擺上一個母親節的蛋糕。在餐廳,我們不難看見羞怯的老母親,因為一時成為目光焦點因而不知所措。(殊不知這一天被高舉,只為了明日繼續操勞、做低微的家事。)更多的是,因為不知道該說什麼,所以一頓飯,僅只是一頓飯──母親仍然是會感動的,即使你不說什麼。

神聖的外衣

說起來,母親節是應該要慶祝一下的。從小,我只知道母親節就理所當然要歌頌一下偉大的母愛。小時候每當母親節近了,老師總要出個「我的母親」的作文題目,面對這老掉牙的題目,我們年復一年邊嘆息、邊順從地在腦袋中擠出所有的華麗詞藻填滿有數目的格子紙。而後不知道哪一天,走在學校走廊,抬頭一看,忽然就見一張張感恩頌讚的綠色格子紙貼滿了公布欄。在這裡閱讀,發現母親節時,隔壁鄰居家的王阿姨、李媽媽,以及我自己的母親,一致地被一種高調的旋律歌頌著,平凡的她們被文字架空了,平實的她們被文字美化、神聖化了,這是一種很奇幻而漂浮的感覺。

高中時,青年團契總在5月設計母親節的特別節目,我常被推舉出來朗誦,那些諸如「上帝沒有辦法在夜晚為我們蓋被子,所以祂創造了母親」這類的句子,我懂得用音調、音色來朗誦,提高必要的崇高感,但我心底卻是疑惑的。我負笈北上,孤單無助地走進教會,在團契裡笑臉迎人,那次母親節時卻趴在桌上暗自哭泣,拒絕旁人的安慰,那一幕究竟是不是想念媽媽了?只有我自己知道。

閱讀平凡的母親被美化與神聖化的文字,使我心底有幽微的念頭,那些巨大的、不能抗拒的壓力是什麼,過了30多年我才漸漸清楚。

困窘的實情

我的母親識字不多、幾近文盲,她有深切的自卑感。我將自己的母親與同學們那些擔任公職或教職的母親比較,我觀察她們的應對進退,我也產生了自卑感。在這種我給自己的壓力下,對於母親有時的失言或不夠體面,我能掩蓋就掩蓋,能忽略就忽略,我有著超齡的成熟;我努力做好每一件事,不依賴母親。

這樣的我,在15歲離家求學的日子裡,沒有對母親的依戀。遇上了母親節,當大家預料我會想念母親、為我擔心的時候,反而使我心底複雜起來。我哭了,像是做錯了什麼事,因為我不想念母親,甚至那些歌頌神聖母愛的文字使我討厭母親節。

我討厭母親節時表揚母親,我心底呼喊,好假!甚至我自己也當了母親,母親節時,我們教會習慣請母親們起立,在掌聲中接受一份小禮物,那種「母愛到底是有多偉大?」的疑惑,總使我扭捏不安。

我從小寫作文就懂得歌頌偉大的母愛,我也曾在母親節時花心思準備,將小卡片放在大同電視機上,想要給母親驚喜。但卡片一翻開,裡面的文字是我擠出來的歌頌,和作文如出一轍。母愛是不是很偉大?我該怎麼回答?過了40年我才逐漸想起,我不知不覺地學著一套我自己一點也不感動的表達模式。

失序的親情

電影和文學中多的是「母親傷痕」,張艾嘉的電影《念念》用美人魚離開皇宮的隱喻,說母親離家之後,深感被遺棄的孩子,等待救贖的人生。電影《非關女孩》用感恩節的場景與典故,說一個想回頭卻不被母親接納的女孩,如何艱困地完成一頓家庭聚餐。很多故事描述上一代的人生失序,下一代艱困地重建自己。這些故事並不是在「控訴」親情的傷痕,而是真實地處理血濃於水、糾結的情感。

正是如此的糾結纏繞,我怎能說得清楚什麼是「偉大的母愛」呢?

那些年,父親和母親經常衝突,母親的情緒是突然升高而且怒吼的。我和父親有許多交談,父親教我書法、詩詞、文言文,那許多的文化浸潤,如一張薄膜,將母親隔在外頭。

我不喜歡母親幫我,我嫌棄她的笨拙,但是初經出現的那一天,只有母親能幫我。我痛恨自己身體的流血不止,痛恨必須用厚厚的衛生紙貼在我身體最敏感的部位,痛恨一直弄髒的褲子,痛恨我擺脫不掉這種酷刑,我竟然和父親不一樣,這也讓我很傷心。母親幫我找各種防水褲子,弄得我悶熱難當,也開始暴怒。但母親默默地幫我洗沾血漬的褲子,從來不抱怨。幫忙洗那種髒褲子的人,只有母親,不會有別人了。

母親有很多手藝是我心目中最美味的食物,我最愛放學時吃一碗母親用豬油爆香的蛋花炒出來的蛋炒飯,冬日裡最好吃的,則是從一鍋滾燙的豬油裡撈出來的薄粉炸地瓜。我總記得國中時,母親在晚餐開動前一定搶先裝好我隔日的便當,有時外加一個荷包蛋蓋在飯和菜上面。三兩口就吃完的便當有什麼要緊的?我不知為何媽媽那樣喜歡布置一個便當,把這件事當作一件重要的事慎重地做?母親裝飯盒時那喜孜孜的面容,深印在我的腦海中。

就只有這些事情了,我想不出母親與我相處時的美好時光,因為我們的心靈是疏離的。我和母親的距離一直很遠,母親回娘家時帶著行李擠上了客運車的那一刻,會發現我並不願意擠車,一個人冷靜地站在車外,動也不動。她會一面尖聲叫我,一面擠下車來拉我上車。我會覺得母親的聲音太尖銳,很羞恥。

同身為人母

我感覺到與母親親密,是她幫我坐月子時。母親忽然將我視為同伴,她幫我抱著嬰兒,讓我好好吃飯,不是因為我是女兒,而是因為我是一個母親,快些吃飽飯,可以給嬰兒哺乳。那時母親似乎等了很多年,終於可以面對我這個疏離的女兒,她可以跟我說,如何餵奶,如何按照老規矩調養身體。

她對我說起一件很小的事,她笑著說:「妳現在終於有了住院的經歷了。」這是一件多麼小的事,母親還記得!我小時候認為,所謂住院,就是一個人只要舒適地躺在床上,就有很多人送禮物來。我喝過最美味的沖泡飲料,就是父親胃出血住院時收到的。因此那時我說,我最大的願望,就是有一天我能夠住院,那該有多好啊!母親記住了我的願望。

多年來我心裡飄忽的東西,越來越沉澱。沉澱,是因為情感的流動,不是因為體認到偉大。我很渺小,當我也成為母親,甚至我也不是全然犧牲自己、捨去自己的。當然,我曾經照顧幼兒到幾乎失去自我的地步,那幾年我辭去工作,整天在奶瓶、尿片中打轉,我不照鏡子,好幾年不讀書,我變成一個完全不認識自己的照顧者。幾年後我覺醒了,漸漸將自己像散落的拼圖一片片拼湊起來的過程,就是一個把偉大母愛圖騰敲破的過程。

這同時也意味著母親對孩子的放手,我希望孩子有更廣闊的探索空間,不要被我侷限。

最近朋友問我:「妳也到空巢期囉,會寂寞嗎?」我笑了,將食指垂直地抵在唇上,向他示意:不可說。

我其實高興得不得了,我自己的人生才剛剛要開始!

我只是一個平凡的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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