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小和

我站在世界對面

我站在世界對面

時刻準備著,和你們作對

你們是誰?從哪裡來?到哪裡去?

為什麼蓄意限制,我的奔放的思想?

 

我的思想洶湧澎湃,向內部前進

我能夠輕鬆跨越朦朧,逼近清晰

時光駐足停留,眺望我的存在

最長最直的枝椏,鋼鐵一樣反彈過來

鞭笞我和我的朋友:自由還在遠方

我們必須矢志不渝走下去。

 

多少人把我看成一棵稗草,而不是

一粒預言自由的種子。悲劇從這裡誕生

歷史沉甸甸籠罩大地,我將帶傷飛行

穿過雨水,穿過雲層,獨自突破千年防線。

 

我站在世界對面

時刻準備著,和你們作對

星光照亮存在的每一個細節

鮮血流貫大地,流成一條悲壯的河

生命的碎片一閃一閃,到處都是宿命的磷光。

 

我一會兒是盾牌,一會兒是長矛

一會兒是囚徒,一會兒是典獄長

歷史不會忘記,你們有過多少次封鎖

我就有過多少次突圍。

1989.5

 

春天的課堂

春天給我一記響亮的耳光

我保存好疼痛,去詢問自由的神

神說,打得好啊,春天打你的右臉嗎

我來狠狠抽打,你的左臉。

 

春天在我的後背猛烈推搡

我失去平衡,前額幾乎觸到土地

神說,撲下去啊,用嘴咬一大口泥

看看能不能咬出一塊骨頭,一碗血。

 

春天把我扔進洶湧的河流

我拚命掙扎,努力尋找空氣

神說,空氣在水中,你只能像魚一樣呼吸。

 

春天把我帶進大山,神在山巔等候

神說,看啊,這是你的祖國

近處是糧食,遠處是流淌千年的悲傷。

1989.5

 

海的劇本

你看海,海在天邊築一座山峰

一座山峰向海岸壓過來

無數山峰向海岸壓過來

蒼白的海水,湧上我們的沙灘

捲走我們的房子。我們的房子

在海水裡,被左右推搡

眨眼就不見了。

 

我的兄長,他在海邊奔跑

他大聲呼喚房子,他向海中跑去

海水淹沒了他的膝蓋

海水淹沒了他的肚臍

海水淹沒了他的鼻梁

我的兄長,他在海水裡

被左右推搡,眨眼就不見了。

1989.6

 

拉奧孔

晚禱的鐘聲再一次敲響

我將接受邀請,為夜色歌唱。

我看見眾多黑衣的歌者站成幾排

手捧樂譜,等待著悲劇來臨。

 

我們歌唱拉奧孔

他的身體被蛇緊緊束縛

他的雙手攥緊蛇的頭顱

他只是為了讓孩子們活下去。

 

拉奧孔張開巨大的嘴,張開

歌聲的翅膀。我們用低沉持久的和聲

支援他,如同支援屋前屋後的白楊。

 

你知道白楊嗎?與風一起呼嘯的白楊

他最直最長,在黑夜裡站成幾排

鐵青著臉,一直和命運較量。

1989.7

 

雨夜

一個黑天,我去奔喪

路上雨正多,我撐著傘向前走

我回想死者,她是我的女友

想到她柔軟的身體,要一塊一塊的

一塊一塊的腐爛,我的淚水就流不停。

 

想從前,我一個人的時候,很孤獨

自從有了她,我開始享受生活,亢奮的生活

可是,現在她死了,她死了,我去奔喪

昨天她還好好的活著

今天她就被別人逼死了

夜越來越深,雨啊越來越大

她的豐滿的身體,肯定已經放進棺木中

 

她的純潔的身體,要一塊一塊的腐爛

天氣很熱,她的芬芳的身體

竟然散發著臭氣,從她身邊經過的人

都掩著鼻子,掩著鼻子。

1989.11

 

不治之症

雨天的人們

總有很多精采的思想

比如一九八九年

一九八九年的夏天。

我站在屋簷下

雨水順著髮梢滴下來

這痴迷的姿勢,使人懷疑

我在想念從前的女人。

其實我在想你。想你健在的時候

人們對於生活,毫無洞察力

就像你在一九八九年患病

我不知不覺。就像雨水順著髮梢

滴下來,我不知不覺

就像你的病早已是不治之症

我依然,不知不覺。

1989.12

 

為那個有些口吃的讀書人晨禱

不要怕他們

那遮擋我們眼睛的

遮不住我們的夢。

那殺我們身體的

殺不了我們的靈魂。

2010.10

 

即興曲

年輕的骨灰被風吹散

殺手的後代接過了屠刀。

這個下午照例有一場雷陣雨

兄弟,你陪我到公園裡遛遛彎吧。

2010.10

 

拖拉機之歌

那是多年前的一個傳說

有人赤手空拳

勇敢站在拖拉機面前

拖拉機是一串拖拉機

人是一個人

那不是多年前的傳說

因為歷史就是如此。

 

所以讓我祈禱吧

我祈禱子彈在空中轉彎

像節日的焰火

在沒有人煙的地方爆炸

它不忍心殺死少年。

我祈禱,死去的少年一定復活

他的身體不至於死

他會變成這個國家的一面鏡子。

2013.3

 

羨慕

死亡要趁早

只有提前死亡的人們

才有希望變成天使。

我羨慕那些被汽車壓死的同學

他們的罪惡還沒有展開

身體就結束了。

我羨慕在我後面出生的弟弟

聽媽媽說,他僅僅活了一小時

多年之後,我還在想念他

也許,他是少數幾個比較乾淨的人。

2013.11

 

這注定是一個悲劇的夜晚

這注定是一個悲劇的夜晚

我丟了象牙手鐲,丟了簪子和鮮花

它們原本插在愛人的髮髻上

金耳環沒有意義了,披肩再也遮不住羞恥。

 

這注定是一個悲劇的夜晚

戒指開始生鏽,書包裝滿灰塵

長裙被瓜分,短裙被撕裂

胸膛長出匕首,手心堆滿了詛咒

 

這注定是一個悲劇的夜晚

我用小便代替眼淚

用汗水代替血液,奔跑代替子彈

我用屁股代替坦克,用死亡代替出生。

 

這注定是一個悲劇的夜晚

男人都已經死去,女人的生意暗淡

只有草木在哭泣,但是草木不會行走

我只剩下嘴巴,但我已經不敢說話。

2014.2

 

因為辭

願泥土不要吸乾血

因為血還要叫喊。

願夜晚不要催人入睡

因為詩歌尚未寫完。

願脖子總是紅的

因為憤怒不斷上湧。

願眼睛比藍天更藍

因為幸福住在上空。

願每個人穿上肉體

因為空氣和水正在流淌。

願皮膚縫上襯衣

因為路上堆滿羞恥。

願你摔打我

因為死比活著更好。

願你記住我的臉

因為我的臉和你一樣。

2015.5

 

死亡四重奏

一堵牆倒下來,剛好埋住我的身體

這一次我終於死了。南風吹啊吹

多餘的白酒和豬肉,散落在客廳裡

桌上的水果、插花和藥瓶,還在燃燒。

必須承認,這不是我第一次遇見死亡

多年前的一個夜晚,敵人翻過城牆

列隊占據街道,搶走口號與足球鞋

那些口號多麼明亮,但孩子們都死了。

而更早的年月,閃電變成大火

石頭變成水,它們一起流過村莊

埋了親戚,毀了棉花地

只有一個人活下來,把細節寫在紙上。

多麼懷念嬰兒時代!那時我剛剛出生

羊在菜園裡吃草,蛇在遠處爬行

雖然天上降下冰雹,砸死了樹葉與歌聲

但我和我的家人,還能繼續活下去。

201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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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