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別企畫】台灣文學的四季流轉

宋澤萊談《台灣文學三百年續集》

《台灣文學三百年續集》選的都是每個時代的主流作家,他們寫出了身處時代多數人共同的感覺,以致能獲得眾人的擁護,成為主流作家,其作品也才足以反映當代。


專訪宋澤萊

唸台灣詩,你會愛上台灣

採訪◎方雅惠

「如果你唸李逢時的詩、讀吳濁流的作品,你自然會愛台灣,會關心台灣。」作家宋澤萊說。為讓更多人認識台灣文學,宋澤萊應用著名文學評論家弗萊(Northrop Frye)於〈文學的若干原形〉一文中提出的「文學的原型論」,意即使用春夏秋冬來區分神話4個階段的「四季變遷文學理論」,仔細梳理台灣自清國時期開始的文學作品。他首先於2011年3月出版《台灣文學三百年》,今年3月又出版《台灣文學三百年續集:文學四季變遷理論的再深化》。

這兩本書最大的特點,是按四季變遷理論把台灣300年來的文學作品分成5階段:第一階段是春天:清國前期的浪漫文學;第二階段是夏天:清國後期的田園、抒情詩;第三階段是秋天:日治時期的悲劇文學;第四階段是冬天:戰後的諷刺文學;第五階段則是新春天:2000年後再次循環的浪漫文學。「你只要記住台灣300年文學發展是按著春、夏、秋、冬、春這樣季節性的循環往未來發展,就上路了。」宋澤萊說。

【作家背後的無意識】

坊間文學史幾乎都是編年體型式,宋澤萊認為,此類文學史缺點是直線、平面、沒有起伏,無法說出時代的特色,作品看似都一樣,只是不同年代的不同人寫的,「但雨果和左拉,一個是浪漫的,一個是悲劇的,就是很不一樣!」一般文學史看法比較扁平,會認為一名作者能成為主流作家,只是因為自身才氣不錯又遇到對的時機,才乘勢而起。

然而,四季變遷文學理論卻能深入整個年代的氛圍,把握一個時代文學的類型與內涵,並因此知道作家的特色及其代表的族群文化,進入作家的內心深處。「因為文學是族群性的存在,要寫出這個族群或是國族共同的領受,才能獲得多數人的擁護,成為主流作家。」宋澤萊說。

宋澤萊進一步解釋,作家受到集體無意識(或潛意識)影響,其感受往往就是多數人對時代的感受。雖然主流作家落筆的時候,不見得知道自己和千千萬萬人的感受一樣,但作品寫出來引起共鳴,就會受到許多人喜歡。比如日治時代一般平民感受是悲劇的,所以呂赫若寫的悲劇小說就獲得很多人的共鳴,「因為他把我的心聲寫出來了。」

因此,《台灣文學三百年續集》選的都是每個時代的主流作家,他們寫出了身處時代多數人共同的感覺,以致能獲得眾人的擁護,成為主流作家,其作品也才足以反映當代。

【翻譯古詩與濃縮小說】

《台灣文學三百年續集》還有兩大特點,首先是書中介紹的古詩文皆翻譯成白話文。宋澤萊的翻譯極為精細,有時單從詩的字裡行間還看不出那麼多意涵,因為他翻譯前,已經先仔細研究詩人的背景,再細細揣摩詩句的意思。他不諱言,翻譯古詩可說是撰寫這兩本書工作最繁重的部分,「但也是最重要的部分。」
寫作過程中,宋澤萊遍訪坊間學術論文作為參考,卻發現學術論文普遍不將古詩文翻譯成白話文,甚至有教授級作者寫的論文錯誤百出,但因為沒有翻譯,一般人看不出來。他說:翻譯出來,就可以讓人檢視,「如果某位作者有一首詩我翻譯不出來,我會覺得沒自信做總評判,因為他還有我不懂的地方。」

另一個特點是將小說濃縮,讀了這兩本書,就好像讀過很多小說。書中介紹的每部小說都是宋澤萊親自節錄、濃縮,本來一部作品要用3個鐘頭讀完,現在可能只要用10、20分鐘就可粗略了解,就好像「台灣文學懶人包」一樣。目的不外乎作引路人,領讀者進入廣袤的台灣文學世界,有系統、有架構認識不同時代的特色。

【生命的四季變換】

四季變遷理論也可套用在個人生命的分析,譬如宋澤萊觀察到妻子看得懂《大佛普拉斯》,象徵台灣女性應該已進入冬天諷刺階段,但他自己卻來到新春天浪漫階段,喜歡戰鬥性作品如魏德聖的電影。他笑說:「可預期的是,當男性走入夏天的田園時,女性剛好要走上春天的戰場,屆時台灣可能會變成母系社會。」

同理,宋澤萊審視自己過去的文學作品,發現大學時期開始寫作時寫的心理小說,世界末日的味道很強,屬於秋天的悲劇。後來他在冬天諷刺文學裡走了很久,從《打牛湳村》開始到《廢墟台灣》,不是諷刺、就是譴責。信基督教以後,他開始轉變,寫《血色蝙蝠降臨的城市》時還帶點諷刺,但接著《天上卷軸》就比較浪漫了。他坦承,接受基督信仰是一個轉捩點。

宋澤萊在《台灣文學三百年續集》中,便嘗試以四季變遷理論分析聖經。春天從上帝創造開始,到以色列人進迦南地,創世記、出埃及記、約書亞記都是典型的浪漫文學;夏天從大衛作王到以色列南北分裂前,路得記、詩篇、箴言及雅歌為田園文學;秋天自以色列分裂成南北國開始,以何西阿書、耶利米哀歌為悲劇代表;冬天則是亡國後,約珥書、彌迦書充滿諷刺意味;進入新約時代,春天再次降臨。「弗萊是衛理公會牧師,四季變遷理論之所以這麼精闢,因為是他研究神話得出的理論,很多東西是從聖經裡得到的靈感。」

宋澤萊自承,《血色蝙蝠降臨的城市》《熱帶魔界》《天上卷軸》都是基督教文學,「其實我沒有把基督教文學看成寫作目標,但有信仰之後,不寫這個東西就覺得怪怪的。」與聖靈的親密往來,已滲入到他的精神與骨髓,是重生後生命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他坦言,如果再寫《打牛湳村》那類作品,必須壓抑聖靈的感動,就很不自然,「要我不寫跟基督教有關係的作品,已經是不可能的事。」末了他語重心長說,台灣基督教界應該更注重文學,學習歐美把聖經當文學研究,「我們實在要好好思考,如何拉近基督教和文學的距離。」


作者│宋澤萊 出版│前衛
利用四季劃分階段、提綱挈領的文學史;採用歷史循環理論、可以預測未來的書;
深入理解作家、作品,詳列年表,並且劃分不同族群、分別論述特色的研究。

內容選錄

楊廷理〈羅東道中〉

凌晨間攬轡,極目望清秋。地判東西勢,溪通清濁流。
炊煙邨遠近,帆影海沉浮。白鷺應憐我,三年五次游。
】一大早無事,我坐在馬背上看看羅東四周圍的風景。這裡的地勢東高西低,河流有清流與濁流之別。遠近有一些飄著炊煙的村莊,海中有帆船浮浮又沉沉。飄飛不定的白鷺鷥也應該可憐我,三年之中,我居然有五次的噶瑪蘭之行。

在第一首〈噶瑪蘭道中口占〉裡,有一個句子說:「時榆園翟司馬新莅,頗能安貧。」透露出這時噶瑪蘭的第一任通判翟司馬剛剛到宜蘭任職,品行不錯。這就是說噶瑪蘭設廳不久,劃入大清帝國的版圖了,顯示楊廷理的「噶瑪蘭應該設官納入版圖治理」的堅持已經實現,他已經勝利了。(143頁)

Photo credit: [email protected]

李逢時〈郊行〉

在1858年,30歲,李逢時寫了一首〈郊行〉,所描寫的農村郊野在什麼地方並不很清楚,應該是宜蘭某地區吧,因為沒有資料能顯示這一年他離開宜蘭。這一首詩是寫2月農民的養蠶和插秧的情況,農鄉的味道十足,是一首典型的田園詩,也十足表現他所身處的環境就是一個農鄉的環境。原詩和翻譯並陳於下:

泥水蒼茫二月天,育蠶村裡看蠶眠。
溪南溪北絲絲雨,布縠一聲人插田。
】在2月的時節,田裡的爛泥混合著田水,顯出一片泥水茫茫插秧前的水田景觀;在養蠶人家的村莊裡觀看蠶兒正在春眠。溪南溪北雨絲紛飛,雨量充足,布穀鳥叫了一聲,農夫開始插秧播田了。

這首樸素的田園詩,和任何田園詩都一樣,反映了農家離不開養蠶和種田這些基本事務。這首詩雖然還不能看出他詩歌的特性,但是證明了他有一般田園詩人的基本農鄉成長經驗。(208頁)

賴和〈一個同志的批信〉

郵局來了一封信,「卜」的一聲,郵差把信件擲在「我」的桌子上。

「我」翻開信封底面,上頭寫有「大橋市福壽町 許修」的字,原來是不久前出獄的同志的來信。「我」拆開信件,閱讀了裡頭的內文,信上寫著:「身體病得厲害,需要一些營養補給,身邊卻沒有錢。」「我」看了,不禁就想:「你沒有錢,難道我就有幾百萬的錢嗎?有錢我自己不會用嗎?我有義務供給你嗎?」

「我」想:「為什麼要叫我同志?我不是一個被你們譏笑為落伍者、向後轉的人嗎?現在又怎麼樣?你們這麼堅強,這麼忠實於自己路線,就應該堪當病的折磨,又何必吃藥補給呢?你們這些人,怎麼偏要輕視地說我生意做得好,賺的錢多,就說我落伍。然而,如今卻伸手向我要錢!」

不過,拿起信,又看了一陣,覺得來信的同志本來身體就軟弱,病沉也很難瞞人,一定要幫忙他。然而,這筆錢大概需要積蓄幾天,才能湊足。幸好,這幾天,剛好累積了一些錢,只要再等幾天,錢足夠了,就寄過去。「我」雖然這麼慷慨地盤算著,但心裡還是有些捨不得這些平日積蓄而來的金錢。不急!反正郵局也太遠了,今天還不要緊,隔幾天再寄吧!先把錢放在口袋裡再說!

到了晚上吃飯的時候,年老的父親彷彿把幾天累積起來的怒氣,一下子全都釋放出來,訓了兒子們一頓說:「我老了,你們的事我可以不管,你們要怎樣就怎樣,但也要為自己著想。你們還有幾年賺錢的日子呢?替人家賠的錢還沒有賠完,又要給別人幾筆錢。你們長大了,卻不知珍惜金錢!」「我」一聽,不敢應話,只能默默由老人家說教。吃了一碗飯後,趕緊離開飯桌。

到了晚上七、八點鐘的時候,睡不著覺,想到父親的教訓,又聽到小孩的吵鬧,家裡待不下去了,就決定到外面走走,去和棋友們下下棋也很好。

「我」跑到公眾大廳去找棋友,可惜來晚了,棋社已經沒有人在裡頭,黑白的棋子散落在桌上,想必棋友們已經惡戰了一番,先行回去了。既然找不到棋友,倒不如到醉鄉樂園去快樂一番也好,總之有妓女陪伴喝酒,就不會感到寂寞了。

於是,「我」終於到了酒家,在紅綠燈下、在酒香、在女人的溫柔中喝了起來。「我」和女侍一人一瓶「月桂冠」,喝得醉醺醺的,之後,又掏錢給了女侍,走起路來,腳步也輕快起來。等到回到家,摸摸口袋,錢居然花光了。

這下子,想起了同志那封求救的來信,只好暗中向朋友說抱歉,真的必須再等幾天,才有錢寄去了。
過了幾天,終於又有收入了,大抵能夠供給朋友的求援。不過,又想再拖幾天才寄,反正朋友大概不會那麼容易就死去,報紙也沒有登出朋友的噩耗。

「我」這麼盤算的時候,日本的大人和保正來找「我」「樂捐」了。

日本大人並沒有說明為哪項支出前來「樂捐」,只是語帶威脅地說,「若不能理解官方的困難」的人就不必樂捐;又說「討價還價」的人也不必樂捐。不過,後來經過保正的說情,減掉四分之一的金額,以現金「樂捐」給日本大人,由於臨時沒有錢,所以「我」只好把新收入的那筆準備寄給朋友的錢「樂捐」給日本大人了。

「我」只能在心底這麼說:「啊!同志!這是你的命運啊!」(298頁)

鄭炯明〈搖籃曲〉

底下,我們介紹鄭炯明兩首帶著荒謬哲學性質的諷喻詩。

〈搖籃曲〉發表於1969年。在這首詩裡,主角是一位嬰兒,他是因為搖籃的搖晃才睡不著覺,可是大人卻誤會他需要有人搖才肯睡,導致他哭得更大聲,而搖籃卻越搖越厲害。這首詩諷喻了存在體(嬰兒)和環境(母親)脫節了,互相不了解,在這種情況下,痛苦就發生了。這是一首典型的卡繆式荒謬主義的詩,原文如下:

搖喲搖喲
慈祥的母親呢喃著
「睡吧,孩子
安靜睡吧」

我的身體十分疲憊
但是躺在這個
動盪、不安、悲慘的世界
叫我怎睡得著

我放聲大哭
籃搖得越厲害
我越放聲大哭

搖喲搖喲
慈祥的母親呢喃著
「睡吧,孩子
安靜睡吧」

在這首詩裡頭,孩子因為搖籃過分搖晃,使他難過而睡不著,因此這個孩子就放聲大哭,希望能阻止搖籃的搖晃;可是媽媽卻以為小孩哭的原因是搖籃搖得不夠用力,因此,這個媽媽就大搖搖籃,結果使得孩子哭得更大聲。孩子在這裡被暗喻為台灣人,母親被暗喻為統治者的國府。「動盪、不安、悲慘的世界」當然是暗喻台灣被統治的客觀環境。這首詩暗喻了台灣人(孩子)和國府(母親)都無法懂得事情真貌,他們用自己的「理解」來應對大環境,殊不知全然是一種「誤解」,最後當然叫整個事情越來越糟糕,這就是鄭炯明所諷刺的台灣戰後的荒謬狀況。(389頁)

宋澤萊的人生四季

1952年 於雲林二崙出生,本名廖偉竣。
1976年  自台灣師範大學歷史系畢業(後任教於彰化縣福興國中至2007年退休)。
同年, 寫出《打牛湳村》第一篇故事〈花
鼠仔立志的故事〉。
1978年 以《打牛湳村》系列小說轟動文壇,而後兩年間出版5本小說。
1985年 以《廢墟台灣》復出小說界,獲選為當年度台灣最具影響力的書籍之一。
1994年 創作魔幻寫實長篇小說《血色蝙蝠降臨的城市》。
2001年 出版長篇《熱帶魔界》,揉合寫實魔幻文學技巧,神奇莫測。
2002年 出版短篇小說集《變成鹽柱的作家》。
2004年 歸信基督教,受洗為基督徒。
2012年 出版《天上卷軸上卷》。
2011年 出版《台灣文學三百年》。
2018年 出版《台灣文學三百年續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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