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彩見證】身心皆有一根刺──一個精神病患的獨白

◎黃貞毓

孩提時期，舅舅說我比林青霞漂亮，但美貌只是一層皮。有那麼一小段曾經，我是何等的風雲人物，國小6年當了5年半的班長，每每名列前茅，共拿了60幾張獎狀，都是國語文競賽的戰利品。當時智商是130，已經贏在起跑點，又似乎遙遙領先，再也沒什麼可豔羨的了。不過很奇怪的是，當時的「豐功偉業」，從不讓我覺得快樂，彷彿生命中還缺少了什麼。

身心受創

國二時我開始思考人生意義，不知道自己活著是為了什麼，有如行屍走肉。中學6年，除了國一和高一，都處於黯淡的憂鬱期，媽媽帶我南北奔波看醫師，可惜沒有人說得出我得了什麼病。高三那年，我從3樓縱身一跳，下半身差點癱瘓。脊椎動了手術，復健以後重新恢復行走，在家裡復健、休養了兩年，再考大學……經過一番波折，人生反而找到了方向。

預備考試期間，我天天讀先前學姊送的中英對照聖經。起初純粹是為了增強英文能力，並沒有信教的打算，但我向這位還不認識的神說：「如果祢是真神，求祢透過聖經向我說話。」就這樣一天、一天讀著，多半時候，聖經比教科書還乏味。

有一天，我翻開哥林多後書，1章4節的經文活脫脫躍然紙上：「我們在一切患難中，祂就安慰我們，叫我們能用神所賜的安慰去安慰那遭各樣患難的人。」是了，這就是神給我的答案，解釋了我的人生意義。總有一天，我可以用我走過死蔭幽谷的經歷幫助人；總有一天，我可以用自己的身心障礙去安慰別人。只是當時我不知道，我將來還會有另一根「刺」。

痼疾纏身

上了大學，開始團契生活，參加查經班，每次結束前必問團契輔導聖經問題。但是人生並未因此常漫花香，例如我常常早上起不來，屬靈同伴來叫我，說：「妳不是說不可叫聖靈擔憂嗎？」是啊，我也知道，但實在身不由己。

我住過十幾次精神科病房，多因為躁症發作，幾次則是因為思覺失調症。思覺失調症第一次發作時，有幻視和幻聽，看到早逝的別系學妹兼室友的身體躺在透明玻璃缸中，彷彿泡在化學液體裡，頭則在蓋子上……令我毛骨悚然。

平常我的思考速度非常慢，可是那次發作時，我的大腦裡卻有幾十、幾百個聲音以飛快的速度說話。靈魂也像是離開了身體，完全不由自主，也認不得一些朋友。家人很怕我一輩子就這樣了，可能往後只能繼續住療養院。那段日子好沉重，沉重到我幾乎無法負荷。所幸後來因為腳的問題，又重新住院，精神科醫師幫我換了新藥，剛好治好了我的幻聽。

由於當年跳樓是腳先著地，所以我的雙腳都有粉碎性骨折，又因為躁症時坐不住、常走來走去，走久了腳就出問題。腳底長出雞眼，流出膿汁，換藥無法治本，只能動手術清瘡，挖掉傷口周圍的死肉，再縫起來，我因此也住了10幾次整型外科、有時是骨科病房。其中一次，更取出腳跟骨一小塊骨頭，換藥時天天可見到白色骨頭。

20幾年後，我的身體受到許多限制，無法像個正常人般狂奔，站不久也走不遠，不時會大便失禁……最近右腳腳底又出現一個傷口，需要天天換藥。這樣的狀況，有時真叫我感到厭世。

輕看苦楚

雖然神已經給過我人生意義的答案，可是天問依然每隔一陣子就來纏擾我。我曾向兩位牧師提過這個大哉問，他們給我的經文都一樣是「補滿基督患難的缺欠」（歌羅西書1章24節）。耶穌身為人子，尚且受種種患難折騰，孤獨、貧窮、受誤解、遭出賣、被天父遺棄、最後被釘在十字架上，如果身心衰殘是我對這社會的付出，那麼苦難也就不算沒有意義了。又有一次，我問牧師為什麼我要活這麼久，她說是為了要讓媽媽得救。聽到這句話，我大受安慰。

縱使身心衰殘，但是上主為我預備了更好的命定：祂帶我走過死蔭幽谷，領我到寬闊之處；祂是我在患難中隨時的幫助，祂應允祂是我一生的朋友。因此，生命中的一切不再是理所當然，走過的路不再毫無意義。我生命中每一段故事與回憶，像一塊塊拼圖漸漸拼湊成足堪辨識的一幅圖畫，我知道這裡的幽黑黯淡、那裡的繽紛斑斕是所為何來。即使現在仍有不如意，但我對自己、別人、世界、上帝的認識何其有限，怎能評斷不完美與缺陷不是另一種美呢？

以前以為我最慘，後來問了其他人，才知道大家在光鮮亮麗、開朗健談的外表下，都有不為人知的軟弱之處。你我都是獨一無二美麗的生命個體，或許今世肉體暫時衰殘，但在永恆當中，受時間限制的今生歲月，不過是一條線上的一個點罷了。「所以，我們不喪膽。外體雖然毀壞，內心卻一天新似一天。我們這至暫至輕的苦楚，要為我們成就極重無比、永遠的榮耀。原來我們不是顧念所見的，乃是顧念所不見的；因為所見的是暫時的，所不見的是永遠的。」（哥林多後書4章16～18節）

榮耀盼望

雖然我常常生病，多次住院，但生病讓我更有病識感，了解自己在什麼狀態之下就該就醫。而且多年來，承蒙神的厚愛，讓我在一個網站上陸陸續續有編輯和翻譯的服事。即使去住院，「老闆」和「老闆娘」仍把職缺空著，等我回家後繼續工作。如果這不是出於神，如果這不是神透過弟兄姊妹彰顯祂的慈愛，像我這樣行動不方便的精神疾病患者，怎麼可能不用像別人朝九晚五，在家中就有工作可接呢？

回首來時路，感到驚奇，許多關於過去的痛苦回憶已不復見。倒不是說我忘了我住院近30次，而是有一股莫名的力量，移除了不愉快的那些斷簡殘篇的記憶，餘下的多屬歡喜的回憶。目前，我仍然有幻聽及幻覺等症狀，也有屬靈爭戰，但神在現階段給我的功課就是抗壓與饒恕，我需要從倚靠人慢慢轉化為更多一點倚靠神。面對身心靈的攻擊，時時刻刻都要警醒，也感謝主，讓我在不同的時候有不同的親友陪伴，走過這漫漫長路。

雖然身心各有一根「刺」，但若沒有這兩根刺，我本身的驕傲、任性，很可能讓我在信主後依然悖逆。是神給了我豐盛的生命，是神給了我榮耀的盼望，是神的慈愛救贖了我的自憐，是神的信實挽回了我的信心。有時候我覺得力不從心，幾乎連一天都走不下去，但憑著主的恩典，終究我可以選擇把握今天，不為明天憂慮。因為有神，我的生命容或充滿血淚，卻同時也可以精采豐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