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別企畫】創意學族語

你會說你父親與母親的話嗎?


故事是媽媽的獵場

文圖◎蔡愛蓮(魯夢歌)

蔡愛蓮(右)

說故事是每一個台灣原住民族媽媽的獵場,對沒有文字、只能口傳的民族,媽媽用傳統歌謠、故事承續著部落家族在傳統領域的耕耘。很多部落歷史與家族的傳統故事,經過一代又一代媽媽在睡前的床邊、休憩的田埂中傳述。媽媽的創意設計與改編,讓同一個故事,在每一次串場與結局,都會有不同的讚嘆與驚豔。我先是在爸媽懷抱裡聽著古謠、哼歌,後來爸媽外出工作,換祖母與外婆輪流照顧,便在vuvu(祖輩)如伴唱帶的口說故事裡漸漸地長大。

無處不是故事

當自己也成為媽媽之後,我也承續了睡前講故事的重要儀式。只是口說故事轉變成紙本故事書,甚至用厚重的手提收音機,藉著一卷一個故事的卡帶取代了媽媽自編的故事。從口說傳統故事轉換成有文字、有圖畫、有聲音的套書。最初我都是用繪本看圖說故事,後來兩個女兒學會說話,她們就自告奮勇成為說故事的人。睡前說故事偶爾會有些插曲,如每一次輪到妹妹說故事時,妹妹因為詞彙有限,會支支吾吾地重複:「從前,從前……」故事總是說不完,姊姊就會抗議:「妹妹講的故事,一點也不好玩。」雖然遭遇窘境,但是「說故事」這個人生道場,我們家不曾關門過。

事實上,喜歡說故事的排灣族族人,無處不是故事:石板牆上的部落故事、門楣梁木上的木雕家族事蹟、傳統歌謠中迂迴靦腆的愛情故事、四步舞圈內圈外英雄事蹟戰歌傳述……,包括媽媽寫在珠繡及十字繡上的期待,每個排灣族母親將最深遠的夢境用一針一線繡在傳統服飾上,讓故事一生伴隨子女的成長。

圖文並茂的尤物

《Ti Tjukutjuku kati Kaljaljuljalju(秋古秋古與卡拉魯拉魯)》繪本的出爐,就是延續vuvu們的口說故事。記憶中片段的故事內容,來自母親邊唱邊說的逐字紀錄,成為教育部舉辦的台灣原住民族族語文學獎小說獎得獎作品。我拿著這篇得獎作品,重新拉出中心價值,簡化故事的內容,加上豔麗的圖畫,成為人人可讀的繪本。此繪本的特色是保留排灣族傳統故事的精髓,一種生命價值的傳承,從傳統口傳故事文學,到有傳統色彩的圖畫。繪本裡的文字是排灣族語及華語並陳,不懂排灣語的人也可以閱讀,可說是每個媽媽圖文並茂的說故事「尤物」,並藉著故事與不同族群分享排灣族的文化價值。期待這是拋磚引玉,讓更多族群都可以藉著繪本故事的形式分享台灣多元文化的豐富。

我企圖留下這篇最傳統的排灣族故事,在床邊、在任何角落,都可以成為媽媽說故事的道具。此繪本插圖由幼時故事總是說不完的二女兒賴佳安負責,她用最純樸的筆觸,揮灑南排灣的鮮豔色彩,經過多人協助、支持,於2018年初正式由台灣教會公報社出版。

其實,在上述繪本出爐之前,因為我在排灣族教會牧會超過30年,聽過很多美麗、動人的族人故事,也曾記錄及匯集後於2014年時出版《背袋中的寶物──部落故事讀本》,由從小聽同樣故事長大的大妹──傳道師蔡愛桂畫插圖。南世教會設教60週年慶時,我們把這本繪本當獻禮,分享給與會的弟兄姊妹。期待自己從聽故事成為說故事的人,是記錄故事、也是創作美麗故事的人,哪一天甚至成為別人口中美麗的故事主角。

我總是相信「故事是媽媽的獵場」,媽媽用一篇又一篇的故事捕獲了孩童的心靈,帶給他們最善的價值、最實際的夢境及最遠大的人生願景,讓孩子們因為故事擁有最幸福的當下。

跟山羌先生一起學布農語

文圖◎Umav

Hansiap kasu malas bunun?
你會說布農語?
Hansiap kasu malas itu tama cina tu halinga?
你會說你父親與母親的話嗎?

在網路通訊軟體LINE上面,有一款布農語主題貼圖,裡頭是山林裡常出現的山羌、山豬、飛鼠和穿山甲等動物,轉變成可愛的插畫角色,搭配布農族語的生活對話,例如山豬眼冒愛心搭配「madu ik su」(我喜歡你)、飛鼠展開雙手問「na mudan’ in」(要出發了嗎)。運用這些貼圖,就可以在聊天之間潛移默化,使人們認識一些布農語單字,展開文化交流的契機,這是我設計「布農族山羌先生」的出發點。

目前台灣年輕人的對話,依然以使用華語為主流,但有越來越多人提倡找回母語,努力在華語環境的日常中,透過母語來認識自己的文化。身為一個原住民,我深深體會到,語言是族人之間聯繫感情的重要媒介。2016年,我因為前往英國採訪為台灣原住民翻譯族語聖經貢獻良多的牧師懷約翰(John Whitehorn),大受啟發,開始反省自己究竟能為自己的文化做些什麼。

出於「想要激勵自己學族語」及「分享」的初衷,我在臉書創設了粉絲專頁「每天來點布農語啊!Mapasnava Bunun Saikin」。我以插畫搭配布農族語,除了藉由自己對繪畫的興趣鼓勵自己學母語,也希望朋友能以比較輕鬆的方式接觸布農族的文化。

我的粉絲專頁如此介紹:「看插畫學族語!布農族版主設立專頁的初衷,是鼓勵自己學母語,也會以插畫抒發生活心得。與您我彼此分享,認識台灣原住民族,uninang!」

2017年開始,我再前進一步,向LINE申請原創貼圖,創作了多款以分享布農族語為主軸的貼圖,包括「海是一起布農語吧!」「布農族山羌先生交朋友」等系列。

因為創作,我和志同道合的朋友有了共同話題,常常彼此鼓勵,而後不僅原住民電視台採訪我,也曾受邀去不同地方談創作理念和成長過程。這些互動的過程使我獲益良多,也讓我感受到,學習母語、認識自己的族群文化這條路上,我並不孤單。

其實有不少原住民青年跟我一樣,忙著跟主流社會競爭,或許說了一口流利的華語、台語或外語,族語造詣反而不高。又礙於身旁沒有族人朋友,所以說母語比較沒有自信,或是缺乏互動。我認為,以有趣的方式,讓年輕人可以在言談之間接觸族語,潛移默化讓人認識原住民族群的語言和文化,是我可以持續努力的方向。

語言乘載著族群的文化,能夠自在地使用自己的母語,而不受打壓和歧視,應當是每個人的權利。然而,台灣原住民族群在歷史上一再經歷外來政權的衝擊,被迫接受華語為主流的社會環境和教育制度,加上許多族人遷徙至都市等因素,許多原住民族人失去了流利說母語的環境和能力。2017年5月立法院通過三讀,原住民族語言正式成為國家語言,這項政策重要性之一,便是可以借重教育體制,為原住民族群的文化傳承與保留提供一份力量。

雖然學母語最理想的環境應該是在家庭當中,但對於現代年輕人來說,這未必是那麼理所當然的事情。年輕的原住民族人要學習母語或認同自己的族群文化,最重要的前提是使命感。在我自己的成長過程中,也一度忽略了培養母語能力的重要性。但是隨著年紀增長,以及認同自身族群身分,我漸漸意識到,想要認識自己,不能忽略母語,因此開始跟自己的家人、長輩慢慢學習族語。我想,創作插畫、貼圖或許只是一種方法,更重要的是,在學母語的路上,繼續鼓勵自己,保有學習的熱忱和分享的心。

阿美族的活字典──黃貴潮

文圖◎鄭宇捷

到台東拜訪Lifok‘Oteng(黃貴潮)老師,全在偶然的因緣之下,那是一個針對資深作家的影音錄製計畫。出發前,我們拜讀了這位前輩作家最著名的一部作品《遲我十年》。「黃貴潮,西元1932年生,台東縣成功鎮宜灣部落阿美族人」,在他最廣為人知的作品《遲我十年》中,封面的內摺頁寫著這樣短短一句自我介紹,而封面上那位輪廓深邃、身著日式浴衣的清秀少年,就是黃貴潮在作品中提到──他那久病重生後的模樣。

天才型素人作家

1896年,日本在治理台灣一年後,開始在全台設立國語傳習所(指日語);1898年,陸續廣設日人念的小學校、台籍兒童念的公學校,並在尚未歸化的原住民部落區開設「蕃童教育所」。如黃貴潮在《Ina,我的太陽》一書中提及,當時已皇民化的阿美族宜灣部落鄰近就有一所「小湊國民學校」,並非由派出所警察兼任充當教師的「蕃童教育所」。

當時國民學校學習的科目有:修身、國語、國史、地理、算術、理科、武道、體操、音樂等多元課程。黃貴潮國校六年級的音樂老師是台東南王部落卑南族的音樂家陸森寶(日名:森寶一郎),顯見當時在台灣東海岸地區有完整的教育體制,原住民當中優秀知識分子已開始任教。黃貴潮小學畢業之後,被發派到日人家庭當跑腿小弟,幫忙家務、賺取薄薪。畢業3個月後,他卻突染怪疾,右大腿及身體多處反覆發炎潰爛,很多年之後才確診為「化膿性骨結核症」,從此開始了將近10年的臥床生活。

《遲我十年》這本書便是黃貴潮臥病第7年開始寫的生活日記,當時只是因為閱讀了許多文學書籍而想自己動筆,小小Lifok拿著學校的作業簿就嘗試寫了一篇自己的生活紀錄。據他自述,首篇日記寫成之後欣喜若狂,「哇!成功啦,太好啦!」不敢相信自己有駕馭文字的能力,「每天一篇」的文字練習,加上求知若渴、愛字如癡,「只要有字的東西我都愛看!」是一個全然靠自己養成的天才型素人作家。

病榻上構築的智識世界

1951年3月5日是歷史性的一刻,這是黃貴潮癱瘓臥床第7年,讀過6年國民學校的他半癱斜倚床邊,腿上墊著一塊木板當書桌,在日記首句以中文寫下「早飯的時候」5個字,其後旋以日文更替接續。他在書中自述,「當時認為日文有學校正規修習,所以較能掌握,而以自主學習的中文寫日記,仍力有未逮。」就這樣孜孜不倦地記錄著生活,一寫至今已70多年。

雖然黃貴潮身染疾患,因病囚困床榻,但母親Dongi(漢名黃玉花)仍然悉心照料他,在病情起起伏伏的10年之間絲毫沒有放棄。同時,黃貴潮的友朋長輩也不斷供應心靈的糧食,就這樣把他栽培成一個全方位的知識分子,開展了以族語、日語、華語三種語境構築而成的智識世界。

黃貴潮這些日記,1995年時由日本人類學家馬淵悟編輯,日本順益台灣原住民研究會發行出版,全書以原文日文呈現。接著是2000年,黃貴潮親自翻譯成華語,由山海文化雜誌社出版,國人才有機會認識這方質樸的人類瑰寶。

黃貴潮戲稱在床鋪上養病那段時間,是就讀「床鋪大學」的日子。身為頭目家族後代的他自述:「部落族舅們以傳統竹占、夢占等占卜我的病因,最後老人家一致認為是『Lafo no Loma’』(世家之孽),也就是『O mirocokan a Adadda no Loma’』(本家遺傳病),這在宜灣部落中是皇室家族特有的遺傳疾病。」「這個是很難說肯定。不過簡單來說:昔日我們老祖先是屬於現在說的『貴族Kakitaan』,在獵首社會時期,擔任主持部落的獵首祭禮儀式兼任首領的權威世家。由於日治國家化之後,那些部落的獵首祭典被強迫廢除,不再舉辦,當然等於廢除供祀祖靈一樣,結果受到祖靈的懲罰就是這個患著右大腿的疾病。」黃貴潮曾說,他是家族中第三代身患此疾的男子,後來也出現了第四代的患者。

通往阿美族人的心靈之路

黃貴潮第三本書是《Ina,我的太陽》。他從小天資聰穎,小小腦袋記下了很多關於宜灣部落的點點滴滴,包括阿美族人的生活語言(以華文書寫,輔以羅馬字阿美語翻譯)、祭祀儀式、特殊的母系社會制度。在母親百年冥誕那年,黃貴潮出版了這本屬於母親Dongi的傳記,雖然寫作的初心單純是「懷念、感恩、讚嘆」母親,但全書母子親切的往來與對話,情感真摯,且紀錄詳實,不僅相當有知識性,讀起來也有血有肉、生動易懂,相當有趣。

以上三本是黃貴潮創作的文學,除此之外,他在中央研究院擔任研究助理和觀光局東海岸風景管理處任職期間,也陸續在許多學術出版品中發表了阿美族喪禮、口簧琴、歌謠、祭典、占卜等相關文章。

原住民族原本沒文字,他們寶貴的文學和生命哲學保留在生動的口傳歌謠、故事中,何其幸運的是,有當年小小Lifok這盞亮光,為使用日語、華語的異族人引領一條通往阿美族人的心靈之路,讓我們有機會互相了解、欣賞也彼此珍惜、尊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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