功高震主的使徒保羅

@林碧堂

本書是近年來,宋泉盛重新思索基督教神學的立基,向神學界長久以來「獨尊保羅」的傳統正面迎戰。他認為基督教神學近兩千年來讓保羅「功高震主」,進而產生各種怪異現象與不良結果。宋泉盛的講法,必定引起持守「正統教義」基督徒的反彈,但這或許也是一個靈命更新的時刻,迫使基督徒回溯從小到大養成的信仰教育與經驗,獨立思考並嘗試判斷。書中以保羅書信開始,列舉基督教時常奉為圭臬、遵行不二的種種規條,對其進行歷史描繪、舉證與評價,力圖說服讀者揚棄「陳腐」的教條式信仰、檢視傳統教義。

宋泉盛直指,保羅深受他當時的文化影響,保羅書信描繪的世界觀是托勒密王朝流行的三層世界(天界、地界、地獄),可是對我們而言,絕不可能全盤接受保羅的世界觀(上到第三層天、靈魂出竅、見異象與觀落陰?),反而必須仔細檢視奠基其上的神學觀點。又比如,神學討論從希臘哲學開始(影響保羅思想的柏拉圖與亞里斯多德等等),長久以來,我們都不覺得奇怪。又比如,保羅說「罪從一個人進入世界」,因為亞當或夏娃沒有服從神的命令,不僅「株連九族」還導致全世界的人都有罪而必須死,宋泉盛說明這種神學產生於集體思維、集體行動的原始時代,這種神學反映出的神是荒唐且殘暴不仁。

此外,所謂「正統」的基督徒認為,耶穌在十字架上的死亡拯救了「所有」的人!宋泉盛反問,「耶穌自己真是如此認為嗎?」耶穌一人為眾人而死,真的嗎?我們必須質疑並深思所有放在基督徒與耶穌身上的信經與信條。不僅如此,我們也必須自我檢討,為什麼今日大多數基督徒仍然服膺傳統的神學論述?為什麼教會的神學還是食古不化?宋泉盛批評,基督教以來兩千年來,把保羅書信—保羅自己的信仰「獨白」—發展成基督教的各樣教義,把耶穌基督委身的上帝國運動晾在一旁,強迫福音書成為保羅書信與教會教義的註腳。

如此回顧,歷史上因高舉自身教義而起的戰爭與紛擾不知凡幾,每個宗派皆堅持己見,都仿效保羅宣判別人所傳的福音都該被詛咒、堅信唯獨自己的異象與秉持的道才是真正的福音,甚至「分裂」基督為了眾人能同桌分享生命而設立的聖餐;此外,今日仍有許多教會禁止小孩領聖餐「神恩典之桌」,把保羅說「每一個人必須先省察自己,然後吃這餅、喝這杯」當成律令。這些種種後果與耶穌的言行比較,實在荒謬。

所以,宋泉盛主張,今日的基督徒若要跟隨耶穌,就必須認識過往基督教因為太過強調保羅,而產生的種種惡果;特別是台灣基督徒必須擺脫西歐與美國教會的神學殖民。基督徒必須以耶穌基督的福音取代那些不合時宜、陳舊與帶來災厄的神學。畢竟,上帝不是賜給世人一本書,而是賜給世人一個人—耶穌。基督徒應當以耶穌基督為標準,重新重視並重新詮釋福音書(關於耶穌基督的故事集),與在地人民的故事相互輝映,以期在今日的時代處境中落實基督的精神、體現基督的愛。

筆者以為,或者,我們可以反面來想,假如我們把自己放在舊的法律之下,我們就必須遵守每一則條例(加拉太書5:3);但假如保羅所說「基督是法律的終結」(羅馬書10:4)為事實,我們就不再被法律控告,而是依據聖靈的新生命而活(羅馬書7:6)。因此我們不能把保羅的話當成新的法律。

倘若我們將宋泉盛做神學的路徑與當代幾位「非正統」的神學家與聖經學者彼此對話,就會發覺宋泉盛並非無的放矢,他的相關主張有著廣泛的支持基礎。宋泉盛《太初有故事,而非教義(文本)》,與英國神學家庫比特《故事哲學》異曲同工,都主張故事是先來的,教條與規則是教會神學家與哲學家結盟後的產物。宋泉盛《故事神學》用各樣民間故事做神學,可以用美國希伯來聖經學者 Susan Niditch 的論述加以支持;Niditch 在Chaos to Cosmos: Studies in Biblical Patterns of Creation 書中,她將創世記與古代美索不達米亞進行跨文化的神學思考,從而產生新的意義與詮釋,而在 Folklore and the Hebrew Bible 與士師記註釋裡,她運用結構主義(雖然我同意庫比特的觀點,用結構主義讀故事會使故事遺失太多東西)分析故事,說明先有這些英雄的民族傳說,後來再賦予這些故事擁有神學上的意義。

另外,加拿大神學家Sallie McFague的Models of God 致力於破除基督教用固定的象徵描述上帝,藉由認定聖經中所有用來描述主上帝的語言都只是舉例(例如父親)而非絕對,她試圖發展新的模式,勉勵人們用新的語彙來描述上帝並進行評斷(她在書中分別以「母親、愛人、朋友」來描繪上帝,分析這些詞彙能夠創造什麼樣的效果、想像,優勢與缺失。事實上,這三個詞彙聖經中都有,只是今日較少被用來描述上帝);英國神學家希克(John Hick)《上帝道成肉身的隱喻》,主張傳統教義絕不可以直接照字面了解,而是「隱喻式的真理」,既然這些教義都是隱喻,就不會是絕對的真理。

美國新約聖經學者溫克(Walter Wink)則從耶穌的自稱「人子」出發,提醒基督徒,耶穌身為男性,無法表現出道成肉身的女性會是什麼樣子;耶穌沒有結婚、沒有生兒育女、沒有長壽、沒有經歷年老衰弱時才會有的病症,也沒有經驗過其他許多人有的種種經驗;耶穌的道成肉身,完全是他從自己生命的角度去道肉身成,他不是站在其他的角度道成肉身。所以,溫克說,我們會更加明白,我們每一個人都有可能道成肉身,把上帝彰顯出來;我們在每一個人不同的生命處境裡面,活出肖似耶穌—「人子」—應該有的樣貌。

宋泉盛《功高震主的使徒保羅》討論傳統神學窠臼的壞處,至於如何做出新的神學?日本神學家小山晃佑《上帝是稻米》可說是極佳的範例(註):

對許多亞洲人而言,「上帝是稻米」要比「上帝是麵包」還來的恰當。因為,除非我們與所有人民一起吃、一起共享「禾」,否則就不會有「和」平。

我們說上帝是稻米並不表示我們應該敬拜稻米,而是用稻米來象徵上帝所賞賜的生命;這種敘述並不會損壞我們對上帝的理解。

再者,當我們認定上帝是稻米(稻米象徵整個受造界的資源),又認定自然是我們的同伴而非被征服與被剝削的客體,我們就會改變我們對自然的態度;只是這些仍然不夠,還必須有社會面向—種植稻米的社群—故鄉(ふるさと,日文直譯為老舊的村莊,中文應可翻譯為農村),在故鄉的社區裡,種稻的人們長久以來在同一個地方共同和諧生活。即使近年來,農業人口極少,但依然不會消失;甚至,過了不久,人們會都會到自己的「故鄉」並委身其中。作為基督徒,我們必須重新定義並理解我們的故鄉,不只是自己的老地方,還要擴大到整個世界:畢竟在核子威脅下,很可能一切都歸於虛無。我們與自然和諧生活,而我們要認清「故鄉」含有正面與負面的意義。

我們還必須以「上帝是稻米」來光照並更新さようなら(sayonara,中文翻譯是再會),日本人在辭別時飲米酒(sake)互道さようなら,字面上的意思是,「如果會這樣,那就這樣吧」。就積極面而言,就會是基督對上主的祈求:「不要照我的意思,只要照你的意思。」(馬太福音26:42),這包含著自我否定的態度,預備好自己去接受上主的旨意。此款さようなら的態度有著正面的意義,因為它告別舊的生活方式,接受自我否定的新生命。

另一方面,さようなら可能很危險,會讓人消極地接受生命的現狀而不求改變,讓人不願意為改變歷史而繼續奮鬥。諷刺地,川端康成在日本與世界文學界被賦予極高讚譽與成就(文化勳章、諾貝爾文學獎)之後自殺。自殺是當代日本文學的重要主題,舉凡夏目漱石、北村透谷、有島武郎、芥川龍之介、太宰治的作品中都有出現。前述作家中,只有夏目漱石沒有自殺,但是他讓作品《心》的主角自盡。

我相信,像椎名麟三這樣,在經歷類似的存在性絕望時還能擁有幽默並對未來抱持盼望,是因為與聖經中復活的基督對遇。

「上帝是稻米」,小山晃佑擁抱自身的中國—日本經驗,從自己故鄉的「稻米」開始,「告別」歐洲傳統發展的神學,在自己的情境中擁抱上主。他的「稻米神學」遠遠超出歐洲傳統神學的建構、經驗與想像;但對於許多居住在東亞的人們而言,「上主是稻米」,卻讓神學成為在地、成為具體:是吃的到、聞的到、看的到、摸的到也聽的到的神學。期願讀者能藉由此書,勇敢地反省自己的信仰、從自己的處境與上主互動,做出活生生、接地氣的神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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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節譯自Masao Takenaka, God is rice : Asian culture and christian faith (Geneva: World Council of Churches, 1986), 17-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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