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別企畫】奔走天路的母親們

以聲樂家之姿走進流行音樂的林氏好,攝於1920至30年代。(相片提供/林章峯)

1920年代的台灣女性,睜眼就看見世界,出門就體會文明,在近代教育的洗禮中,女性開始掙脫傳統的包袱,找尋自我,追求理想。
為母則強,探其道理,應是那為新生的生命擁有熱切的盼望,因而滋生勇氣。這一期《台灣教會公報》介紹兩位女性,都有著為理想拚搏的精神,她們在不同時期擁有、扮演母親的角色,從精神到實踐,展現強大的意志力,在台灣地土上烙印記號。


(本專題相片提供/林章峯、劉克全)

◎林佩蓉

峰火下的母親│林氏好

變動時局下的音樂人

1955年2月27日林是好(戰後更名)於台北中山堂獨唱會的節目冊封面。

你我的青春,放落海底流,永遠一去不回頭,啊!紅顏薄命三更後,想起當初時,放聲哭。
〈悲嘆小夜曲〉

今日離別,不知著時,能得閣再相見,我真無愛汝咱分離,那鴛鴦來分枝,只驚是驚今仔日,頭毛烏烏相見,此後去的,閣再相會,敢會白髮的時。
〈離別曲〉

由盧丙丁填詞、改編自義大利名曲的〈悲嘆小夜曲〉,創作時間約在1920年代中後期,訴說著他與林氏好的命運,因局勢之故而分離──其實是死別,這首歌成了兩人的訣別歌。

這是日治時期台灣文化協會左翼運動家盧丙丁與牽手林氏好這對革命鴛鴦的故事。依據兩人家屬的說法,盧丙丁被日警逮捕拘禁後,因為思念妻子林氏好而寫下這首歌。後來歌詞雖輾轉送到妻子手上,盧丙丁卻再也沒回家。

◆參與社會運動

生於1907年的林氏好,台南府城人,台南女子公學校畢業後,接受教員養成訓練,進入台南第三公學校(即末廣公學校,原位於台南孔廟的海東書院,戰後更名為進學國小)擔任音樂老師,經同事介紹與盧丙丁相識、結婚。

由於盧丙丁活躍於台灣民眾黨,挑戰台灣總督府的權威,屢屢進出監獄,林氏好因此被迫辭去教職,卻也成為她步入社會運動的契機。1928年,她與龔溫卿等知識女青年組織了台南婦女青年會,起初因為參與者遇到家人的反對與干涉,未能如期召開成立大會。直到1930年,有志婦女們捲土重來,建立組織,號召更多婦女加入。

1927年台灣文化協會分裂,分為兩個支派,一為新文協,以左傾的知識分子為主,一為台灣民眾黨,左右翼者皆有之。當時工農運動興起,盧丙丁是裡面的要角,發起不少「小工」組織,包括木材、紡織、製香者等。林氏好參與其中,鼓勵這些勞動階級者籌組公司、成立工會,有目標地爭取權益,改善工作環境與生活,這是台灣勞動發展進步的象徵。

1927年3月26日,林氏好與第三公學校學生合照。

◆音樂、理想、生活

林氏好還曾在《台灣新民報》舉辦的模擬選舉中,當選台南市議員。1930年代,是林氏好與盧丙丁分離的開始,她一肩擔起照顧兩位幼子及夫家長輩的工作。她喜愛文學,也熱愛音樂,憑藉青少年時期於台南太平境長老教會接觸到的音樂,她投入了流行音樂。依據家屬推測,她應該曾在太平境教會領洗。

林氏好向台南神學院吳威廉牧師娘吳瑪利(Margaret Mellis Gauld)、義大利籍音樂家學習鋼琴與聲樂,並先後受聘於日本古倫美亞公司及泰平公司,錄製唱片、於電台演唱,也展開巡迴獨唱會。在音樂事業高峰時,她隻身前往日本,向知名聲樂演唱家關屋敏子學習聲樂。旋即將兩個兒子、養女、母親及兄長等人接往日本生活,也積極投入當地音樂活動,取得東京音專的學歷。

此時期家庭經濟重擔完全落在林氏好身上,但她開始培養義女林香芸的音樂、舞蹈之路,也讓長子、次子接受教育。1938年林香芸進入日本神奈川縣橘高女子,後又就讀昭和時期作曲家大村能章1931年創立的日本歌謠學院,並參加小澤恂子舞踊研究所及大船松竹攝影所的俳優專門學校,接受舞、歌、劇的訓練。

吳威廉牧師娘(左)與林氏好(右)。

◆奔走歸鄉之路

1945年左右,台灣、日本皆烽火連天,林氏好為了生計,再度舉家遷徙到滿洲國。孩子在長春繼續求學,也開始半工半讀,學習一技之長,包括擔任藥劑學徒等。林氏好的兒子回憶,長春天寒地凍,堅毅的母親咬牙帶著全家辛苦度日之際,竟成立了「南星歌舞團」。母親讓孩子們鍛鍊意志,在殘忍的戰爭下求生存,對他來說終身難忘。

1945年8月日本戰敗,林氏好為舉家回台,想方設法加入國民政府軍隊的康樂隊。她發揮音樂與舞蹈的才能,與林香芸(後來成為長媳)逐漸在眾人面前展現能歌能舞的才華。

林氏好一家子,隨著國民軍隊白天行軍、打仗,晚上表演,輾轉到了瀋陽。當時已是國民軍撤退的時局,林氏好一家在瀋陽同鄉會等待搭船返台,但時局變化萬千,臨時改搭火車,一路走走停停,經過天津、青島、上海,最後終於回到台灣。期間只要停留,林氏好就抓緊機會表演,一路累積經驗,謀求生計。

◆創建家族精神

戰後,林氏好(戰後更名為林是好)一家落腳台北,開始籌備專業性舞蹈團。林氏好創立「林是好歌舞研究所」、協助林香芸創立「林香芸舞蹈社」與「香芸民族舞蹈團」等,之後漸漸退居幕後,與林香芸共同經營歌唱舞蹈事業。1991年,她病逝於淡水馬偕醫院。

終其一生,林氏好以堅定的意志力、對理想的熱情走過變動時局,肩負龐大的家庭經濟壓力,仍堅持把家人緊緊帶在身邊,不曾輕忽對孩子的教養。對音樂,她始終竭盡心力,在正統與流行中扮演每個時期的角色,因此擁有台灣女高音、當紅流行歌手及聲樂家之稱。

回望1920年代末期,盧丙丁寫給林氏好的兩首歌〈離別曲〉〈悲嘆小夜曲〉,充滿許多無奈與不得已,呈現台灣人在殖民之下,為了有知覺活著而承受苦痛。林氏好沒有時間猶豫、回頭,她馬不停蹄往前,走到哪,家人就在哪,對舞蹈團團員亦視如己出。一大家子的生計,始終沒有從林氏好的肩上挪去,相片裡的她卻總露出迷人的微笑。對台灣藝術而言,她是不容忽視的表演者,對現今盡心整理她文獻的第三代而言,她是創建代代流傳家族精神的偉大祖母。

 

日籍的台灣媳婦劉貞

台日聯姻,基督作主

劉貞與長子劉改造。

同樣來自日本、定根台灣府城的本目貞,1898年生,日本東京人,後隨夫劉青雲改姓,名為劉貞。

劉貞1913年進入青山女學院高等女學部,1917年直升英文專門科,算是極早攻讀英文的日本女性。畢業後,她取得中等學校英文課教員資格,先後任教於北海道函館市遺愛高等女學校及母校,教授英語及體育。就讀青山女學院期間,她因悉心照顧台灣學妹劉秀琴,結識其兄長劉青雲。而後兩人結為連理,是當時極少數台灣男性與日本女性聯姻的案例。

婚後,劉貞隨丈夫來台。據其子劉革新回憶,母親是和大家族一起在祖厝準備餐食的,因此台灣料理頗為拿手,台灣話也說得比一般日本人還要好。

劉貞生有一女四男,圖為她與孩子們登山。

另外,根據孫女賴真理的回憶,小時候聽到外婆劉貞很多有趣的事,其中一件是外婆剛到台南時,家裡的長輩介紹她給街坊鄰居認識。每位鄰居都非常多禮,準備了點心要請劉貞享用。台灣人好客、周到,「請用、請用」掛在嘴邊,有時只是客氣話,但劉貞每一句都當真,將一家、一家的餐點都吃完了。於是,街坊鄰居留下了一個印象:這媳婦胃口很好喔。

篤信基督教的劉貞是非常隨和的人,雖在台南望族過生活,卻從來不擺貴婦人的架子。劉貞信仰堅定,在劉青雲參與台灣文化協會期間,她積極投入教會活動,擔任過司琴、聖歌隊長及長老等職。1930年代後期,她也加入「愛國婦人會」,參與軍眷慰問與救援事宜。1945年終戰之後,她則致力於帶領「台南日語聖書集會」,與一群婦女定期聚會,吟詩、讀經、記錄。

劉貞(前排左二)服事熱心,圖為她與日語聖書集會。

後代子孫的回憶裡,劉貞在家庭與待人接物上都有美好的見證。劉革新回憶,在劉貞的告別式上,有一群日籍婦人一起來唱送別的詩歌,深刻的情誼感人至深。

從戰前到戰後,日籍台灣住民的生活,需要面對種種為難的處境。劉貞飄洋過海到台灣,落地生根在府城,深耕基督信仰,枝葉茂盛,佳美的腳蹤與行誼永遠留在家人與鄰里的記憶裡。

後記:無愧於懷抱理想的自己

林氏好、劉貞兩位奔跑天路的母親,在日本殖民時期接受近代文明思想,分別在音樂、醫學、語言文學上多有成就。她們四人在不同時間點於台南來去,境遇大相徑庭。

女性在成為母親的那一刻起,被要求要格外的堅強、分外的超能,箇中的心酸只有她們知道。林氏好在遷徙的過程中,天寒地凍、攜家帶眷、舉目無親;劉貞突破國籍、語言限制,成為台灣媳婦,在望族之境行止處處得宜。多變的時局、複雜的遷徙之路,也是台灣人坎坷境遇的縮影,在夾縫中求生存,即使如此,也要追求自己的理想。除了安定生活之外,那一天或許是家人團聚生活無憂、或許是子女安康事業有成,更或許是可以成為那無愧於懷抱理想的自己。

參考資料
1.「她說:飄泊與定根——文協98主題書展」,國立台灣文學館,2018年10月16日至12月30日。
2.《永遠的劉瑞山》,劉克全編,2004年,編者自印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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