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亞洲聖詩中的基督聲音和意象 (註1)
文圖◎駱維道 華譯◎林秀娟
導論:「奧妙聲 竹音悠揚」
本文以窩勒斯(Bill Wallace,1933年生)所創作的聖詩〈奧妙聲 竹音悠揚〉(Sound a Mystic Bamboo Song)(註2) 為架構,我們會看見本文如何指向基督在亞洲現實中的獨特意象,以及各種不同音樂風格如何呈現在亞洲多元的音樂傳統中。要正確地唱出這首聖詩,需要包括單獨唱出多意感嘆詞(non-lexical syllables, 簡稱NLS)(註3),以及配合歌詞的合唱。
窩勒斯的聖詩反映出他認為基督與亞洲人同住,尤其是與貧窮人和受壓迫者同住的道成肉身神學。因此,這首曲調的創作背景必須以社會和經濟因素作為開始。
從1970年代晚期迄今,台灣從其他亞洲國家引進了超過70萬名的外籍移工和居家幫傭,主要來自菲律賓、印尼、泰國和越南。許多原本主要由台灣原住民從事的勞力工作,開始由這些外來移工取代,讓外籍移工和台灣原住民之間開始產生緊張和猜忌。
來自菲律賓北部的,和台灣原住民的歌曲都有多意感嘆詞的唱法,也就是,沒有特定意義的單字(vocables)或詞語(words)。卡林加人唱“dong dong ay si dong ilay”等等,唱“naloa na hoi yan”,根據場合與目的,他們全都使用多意感嘆詞來表達快樂、悲傷,或其他情感。
身為一個作曲者,我發現這個現象是一個共同的音樂做法,可成為建立彼此友誼的橋梁。所以,我在這首歌的首兩句模仿卡林加人的音樂風格,後半段則加入阿美族/卑南族/排灣族的音樂風格,並加入對位旋律作為主旋律,以窩勒斯這首〈奧妙聲竹音悠揚〉的歌詞作為不同族群之間互動的音樂表達。窩勒斯的歌詞,生動地描繪基督認同亞洲貧窮和受苦人們的處境。藉由這首詩,以及兩國不同族群的多意感嘆詞的用法,我們可以聽見不同的亞洲聲音,也可以感受到這世界的一些不公不義。
多意感嘆詞的現象
文字有特定的意義,但有些時候,文字不足以傳遞某些思想、情感和概念。因此,有些文字訴諸於運用多意感嘆詞──也就是沒有特定意義的單字或詞語。但沒有特定意義,不代表沒有意義。使用多意感嘆詞的文化,了解這些音節固有的或隱含的意義。
使用多意感嘆詞,在亞洲十分普遍。台灣的阿美族在每一個場合都會以多意感嘆詞唱歌。筆者曾發現,同一首歌在不同場合有不同名稱:他們稱這首歌為「老歌」「無名歌」「飲酒歌」,或「阿美族國歌」(Amis no Kimigayo,日語)。這是阿美族與其他部族打仗勝利之後高唱的族歌。布農族也會唱多意感嘆詞,例如在《響竹》(Sound the Bamboo: CCA Hymnal 2000,簡稱STB)(註4) #224〈From This Time Onwards〉這首歌中所看見的。會眾藉著吟唱u i hi,回應獨唱者;u i hi的意思可以是「我同意你剛剛所唱的」。因此,多意感嘆詞是由吟唱之前或之後的文字取得它的意思。(註5)
Pais ka lau pa ku, u i hi, mal ma na nu, u i hi,
Lis ka ta ma, u i hi, ma dai dath taisan, u i hi.
現在開始,u i hi,努力向前,u i hi。
信靠耶穌,u i hi,彼此和睦,u i hi。
唱頌新歌,u i hi,讚美上帝,u i hi。
萬國齊聲,u i hi,榮耀歸神,u i hi。(筆者填詞)
菲律賓北部的卡林加人在所有的場合唱著“dong dong ay”或 “salidummay”;有時這些多意感嘆詞表達喜樂、讚美和感謝,有時卻表達寂寞或悲傷的情感。在〈當向主唱新歌〉(Sing A Song to the LORD,STB #92)這首歌中,多意感嘆詞ay, ay, salidummay表達詩篇96篇的歡喜讚美。唱這首歌時,包括balingbing(竹叉樂器,如右上圖)伴奏或拍手。
〈馬利亞的Salidummay〉(Mary’s Salidummay,STB #102)不是一首讚美的詩歌,而是出於一個謙卑少女的信仰表白,表達出她的順服,回想上帝的救恩作為,高舉謙卑的人,推翻有權勢的人。每一節所唱的多意感嘆詞,傳遞著稍微不同文意的情感,所以第二節可以唱得比第一節的速度更慢。
總之,多意感嘆詞可以從四個層面來了解和詮釋:
1.多意感嘆詞沒有特定的意思,但它們絕對不是毫無意義的。
2.多意感嘆詞表達了文字無法表達的事物,但其意思可能是隱藏的或模稜兩可的。
3.多意感嘆詞可以藉由歌曲的名稱、功能或目的取得它的意思。
4.多意感嘆詞可以藉由上下文取得它的意思:因此,在多意感嘆詞之前或之後唱的文字可以有多重意思。(註6)
筆者認為使用多意感嘆詞,相當於保羅所說:「聖靈親自用言語所不能表達的歎息為我們向上帝祈求。」(羅馬書8章26節,現代中文譯本修訂版)換言之,言語或一個人表達能力的限制,使得某種超越人所能理解的東西成為必要。這些「無法言傳的東西」超越了語言、甚至推理的限制,是「太過深奧以致言語不能表達」,而可以成為聖靈施行奇妙的工具。此觀念就好比猶太教開明派的猶太人相信,最好的歌唱是非言語的歌唱;亦即,使用多意感嘆詞來唱聖詩,向上帝傳遞我們的讚美和感謝,其實超越了言語的限制。因此,合宜地運用多意感嘆詞可以激發我們思考和表達信仰。
我們也發現多意感嘆詞在韓國詩歌〈Ǒhǒradiya〉(STB #101)的變化。此多意感嘆詞與農民在節慶中的舞蹈有關,以歡樂和興奮的聲音喊出多意感嘆詞。李建鏞(Lee Geonyong,1947年生)採用了此歌唱的形式,又把多意感嘆詞ǒ hǒ ra di ya sang sa di ya轉變成「哈利路亞」(Hallelujah)的意思。演唱的時候,領唱的人唱ǒ hǒ ra di ya,會眾跟著重複唱一遍。領唱的人會繼續唱其他的段落,但會眾繼續唱同樣的ǒ hǒ ra di ya作為回應,直到領唱的人開始唱新的ǒ hǒ ra di ya,會眾也跟著改變。
〈奧妙聲竹音悠揚〉:感受獨特的亞洲風格
現在讓我們回到窩勒斯的“Sound a mystic bamboo song, raise a chanting lyric voice”(奧妙聲竹音悠揚,來頌讚心口歡唱)。什麼是“lyric voice”(抒情的聲音)呢?這可能只是指一個美的聲音(beautiful voice)。但問題是:什麼是「美」的?在定義「美」時,阿奎那(Thomas Aquinas,1225~1274年)說:「美,就是被思想時能夠使人愉悅的事物。」(quod visum placet)(註7) 我們都知道音樂之美的概念有文化的差異。除非我們在相似的文化系統或環境中受教育,否則我們無法欣賞其他民族的音樂。讓我們思考幾個不同音樂美學觀點的例子。在韓國的盤索里(pansori)民俗歌劇中,聲音要十分粗嘎沙啞,才能吻合這種民俗歌劇的演唱風格。但沒有任何西方音樂家會認為這種粗嘎的音質是優美的。有些印度歌聲似乎鼻音很重,尤其是比較高的聲音;然而,鼻音聽起來也可以是十分甜美的。
美聲唱法(Bel canto)風格被視為西方最優美的歌唱方法之一,但它音域寬廣的顫音聽起來可能像走音,對印尼歌手來說,這是令人十分困窘、臉紅的事。在印尼峇里島人的兩組銅片琴(kantilan)演奏出飄忽晃動的聲音,是藉著刻意調整細微的頻率差異而彈奏出來的,這是峇里島音樂家最愛的樂音。但是,在西方人的耳中聽起來就是「走音」。西方的管風琴調音剛好相反,必須發出「直音」(straight tone),在此音高(pitch)中不可以出現震動。但是,對峇里島人來說,這種「直音」被視為死氣沉沉的音,沒有半點活力。換句話說,對於什麼是「聲音之美」來說,並沒有放諸四海皆準的定義。
詩人呼籲,要「向上主製造歡樂的喧鬧聲」。(詩篇100篇1節,新標準修訂版;和合本譯為:「普天下啊,要向上主歡呼!」)什麼是「歡樂的喧鬧聲」(joyful noise)?「喧鬧聲」沒有特定音高,因此在西方概念不被當作「樂音」(musical tone)。新美國標準版聖經(NASB)譯作「歡樂地呼喊」(shout joyfully)。呼喊也不是演唱音樂。不論我們向上帝獻上的是喧鬧聲、呼喊聲、歌曲或音樂,完全取決於我們的文化價值觀,而且不必然符合其他任何文化的美學標準。
傳統上,我們藉著和聲或對位法來欣賞西方音樂的美和價值。但是對於大部分的非西方音樂來說,音高是非平均律調音的(not well-tempered),而且大多數的旋律是沒有配和聲的。所以,我們必須了解亞洲音樂認為的美是什麼。
亞洲音樂之美,建立在發聲、音色、旋律型、細微的裝飾音和複(兩個以上)裝飾音、抒情的或複雜的音樂節奏流動等等。從巴基斯坦的一首〈垂憐曲〉(Kyrie“Khudaayaa, raeham kar”,STB #120,新《聖詩》#338〈懇求主憐憫阮〉)中可以看見上述特色,吟唱時以雙鈴(ching/thalam)(註8)伴奏。這是一個強而有力的神學宣述,告白我們心靈深處完全仰賴上帝憐憫的尋求。這首〈垂憐曲〉本身就是如此美麗,任何和聲的添加都會減損它的優美。
泰國、印尼和印度次大陸的一些教會也使用傳統的鼓伴奏,但這只是近幾十年的事。上述巴基斯坦的〈垂憐曲〉會以一對雙鈴伴奏,這種樂器在印度次大陸、中南半島和泰國,極為盛行。沒有這種樂器的伴奏,詩歌或靈歌(bhajan)會失去它們的特性和識別風貌。
竹子是用來製作亞洲樂器最自然、最盛行的材料。在許多文化中,吹鼻笛(nose flute)象徵生命和奧祕,也是與靈界溝通的媒介。來自台灣的口簧琴(jaw’s harp)可拉奏出一連串的泛音,布農族以雙三度音程(double thirds)do-mi-sol的合唱技巧可能歸功於這種口簧琴或弓琴(musical bow)所產生的泛音。「奧妙聲竹音悠揚」這句歌詞即意味著使用各種亞洲樂器來讚美上帝,或向上帝禱告。(待續)
附註
1.本文係於2011年7月在美國科羅拉多州科羅拉多泉市舉行的「美國與加拿大聖詩學會年會」中發表的演講,原文以英文書寫。各個例子的實際演唱、示範已妥善保存。建議讀者能彈、唱所舉例的詩歌,可更體會本文內容。
2.音樂出自I-to Loh, Global Praise 2: Songs for Worship and Witness, #103. Ed. S T Kimbrough, Jr. and Carlton R. Young. New York: General Board of Global Ministries, 2000.
3.多意感嘆詞就是那些沒有特定意義的感嘆詞;但它們表達了相關情境的情感。
4.Manila/Taiwan: The Christian Conference of Asia, 1990 and 2000; USA edition: Chicago: GIA, 2006.
5.教唱這首聖詩時要以四個聲部教導回應的和聲:315-(女低音),535-(女高音),131-(男高音),151-(男低音),以獨唱為始,數字代表各聲部旋律。
6.I-to Loh, Hymnal Companion to “Sound the Bamboo”: Asian Hymns in Their Cultural and Liturgical Contexts (Chicago: GIA, 2011), 26.
7.Erik Routley, Church Music and Christian Faith (London: Collins Liturgical, 1978), 31.
8.互擊樂器(concussion instruments)是以兩個能發出響聲的物體(木或金屬)互相撞擊而發聲,不同於打擊樂器(percussion instruments),是只以敲打某物而發出響聲,或用不能發出響聲之物敲打棍棒、鐘錘、人的身體或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