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別企畫】土地、認同、反思

小草培力暨麒麟部落議題寫作營

蔡宛真(台南大專中心助理)    相片提供/台南大專中心


繼2016年前往台東達魯瑪克部落進行議題寫作後,台南大專中心2019年8月再次帶大專生來到原住民部落進行議題寫作。每次出發都帶著忐忑心情,因為不曉得會遇到什麼樣的人、事、物,但也期待與在地耆老對話、激盪出不同的想法。

「2019暑期小草培力暨麒麟部落議題寫作營」為期10天,我們主要在Sawalian ‘Amis(東美)中會麒麟部落的Ciliksay(忠仁)教會進行課程和寫作,晚上回成功鎮的東部中會新港教會休息。Ciliksay教會的Tasi(陳振雄)傳道,開著福音車帶我們到東海岸線附近的都蘭、都歷、泰源、宜灣等部落走訪,並介紹各部落的發展與現狀。

為了更貼近當地人的生活,Tasi傳道特地帶我們走訪幾個地方,包括族人經營的民宿、柑橘果園,也帶我們走訪他的火龍果園。除了體驗在地生活,我們也到麒麟部落、芝田部落的文健站,帶領當地長者遊戲、歡唱詩歌,長輩都很歡迎我們,開心一起互動。營會課程之餘,我們還到附近海域淨灘、參訪長濱文化遺跡、聆聽月光下的音樂饗宴,並在主日禮拜後,與會友一起跳阿美族傳統舞蹈。每天都有許多收穫,使我用不一樣的眼光重新看世界。

在我離開台東,歷經4個多小時車程抵達台南火車站那一刻,突然有種時空錯置的衝突感。過去10天經驗的一切,在我踏上城市時,一切的感受、記憶,彷彿瞬間被拉回原本的生活圈,也驚覺自己開始逐漸遺忘那些日子的生活與反思。所以,才要寫下來啊!

參與這樣的營會,總帶給我不安感,因為要逼迫自己離開舒適圈,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反思自己當下處境,總讓人感到不舒服。無法再以一種「理所當然」的態度活著,必須學著用更謙卑、多元的角度來看待周遭發生的事。然而,這樣的練習卻是好的,人會開始變得謙卑,會意識到自己不該用先入為主的觀念去定義任何人事物,對於個人發展與這個世界的想像也會變得更豐富、寬闊。雖然還有許多問題留在心中,需要繼續探索,但我相信,只要有一群人願意不斷反思,以行動將「彼此相疼」的信仰價值實踐出來,即使生命稍縱即逝,但永不改變的愛將會傳遞下去。

【麒麟部落的過去、現在與未來】

夾縫中,凝聚共識、突破困境


曾毓真、蔡宛真、蕭智皓、曾俊崴、盧意

透過小草培力暨麒麟部落議題寫作營,讓學員更了解部落文化。

2019年暑假,我們來到台東縣成功鎮,實地走訪阿美族的麒麟部落。這裡靠山臨海、風光明媚,但部落裡一眼望去幾乎沒有年輕人,只看到老人家。我們想從台灣產業發展歷史的角度,梳理部落青年外流、人口老化、產業凋零的背景脈絡,來探討麒麟部落過去與現在的困境,期待展望未來的出路。

過去:農業、漁業與重工業

麒麟部落的頭目表示,在1961年以前,部落族人大多以農業維生,只有少部分從事漁業。但因部落的水利資源不足,造成農田作物無法盛產,多半只能自產自銷。Ciliksay教會的Tasi傳道說,雖有少部分族人翻山越嶺尋找水源,接水管引到自家農田灌溉,但部落農業還是無法突破缺水困境。後來,中壯年轉往遠洋漁業發展。至於土地,也只能種些野菜或休耕。

1966~1976年,遠洋漁業鼎盛,多數男人從部落到港口,遠渡重洋至異國捕魚。雖然獲利高,但風險也高。從部落到大港工作,雖然多半是親友引介,但仍有不肖仲介在部落建立關係、取得信任,藉以騙取仲介費,讓離鄉到遠洋工作的人無法獲得應有報酬。

後來,遠洋漁業勞動的高風險及嚴重剝削,使得原住民集體出走,引進外籍漁工呼聲響起,許多船公司不再聘請台灣籍漁工,改聘低薪的外籍漁工。於是,遠洋捕魚不再是族人的優先考慮,中壯年輾轉到都會尋找就業機會,進入建築、板模、重工業,並在都會定居、生養後代。

從歷史脈絡可見,多數族人為了生活而移居都會,這群人的孩子從小就在都市生活,往往對部落失去深刻連結,也導致都市原住民對回鄉沒有太多想像。

現在:產業發展困境與認同問題

目前,麒麟部落的族人以近海捕撈為主。受訪的A君表示,部落一些族人擅長抓龍蝦、九孔等海產,但因為無法找到通路銷到各地,也少有盤商來收購,因此難以靠捕撈業賺錢。麒麟部落的頭目說:「近年到餐廳用餐的人減少,也使這些海產更難銷售。」

麒麟部落風景宜人,觀光業方面,早就有外地人斥資千萬打造民宿,近年也有族人投入民宿經營。初期族人的民宿還經營得有聲有色,後來卻與其他族人發生土地糾紛,通往民宿的路被擋,客人也減少了。

在農業方面,麒麟部落長期面臨缺水,造成農業發展困難。「因為缺水,作物的果實無法長得碩大,」頭目說,這也導致少有盤商來收購,部落農產幾乎都在路邊擺攤賣給族人或觀光客,一天收入不多。有些族人乾脆休耕,以獲得政府一年7700元的休耕補助。

我們問頭目,能否以發展協會的方式,建立通路銷售農產品?頭目說:「沒有年輕人回鄉,怎麼經營協會?」確實,以目前現況要吸引年輕人回鄉打拚,確實不容易。據戶政事務所統計資料,麒麟部落72人中,有50人超過55歲,比例高達69.44%,其中有不少還是退休回來的人,因此少有心力發展產業。

幾天的訪問發現,在地族人對產業發展比較隨興。若農作物無人收購,就自己在路邊設攤販賣,對賺錢似乎不是太在意。當然,當中國遊客大量來觀光,路邊設攤利潤不錯時,也是滿開心的;而當中國遊客流失,生意清淡,雖然難免失落,卻也覺得自己無能為力改變。一方面,這或許是族人對金錢存著「有也好,沒有也罷」的想法;另一方面,或許是族人自信不足,不敢大膽投資,怕到頭來一場空,不如省一點就好。

另一個造成部落發展困難的因素,在於族人對原鄉的認同。有些退休回部落的長輩,其下一代從小就隨著到都市生活,要他們放棄都市穩定的工作,回到不熟悉的部落,實屬困難。訪問A君時,他不斷建議我們到台北人開的豪華民宿參觀;對族人開的部落民宿,卻隻字未提。

透過小草培力暨麒麟部落議題寫作營,讓學員更了解部落文化。

未來:精緻農業、文化嚮導、生活體驗

儘管麒麟部落的就業狀況面臨許多困境,包括青年流失、人口老化與族群欠缺共識等,Tasi傳道仍懷抱希望,秉持上帝派他到此的呼召,勇敢實踐所見的異象。目前,他在麒麟部落種植火龍果,並嘗試研發新品種,期盼開發適合部落生長的農特產,為青年返鄉就業開創康莊大道。

未來,Tasi傳道希望能激勵更多族人開墾自己的土地,參考其他部落發展的經驗,藉由精緻有機農業、文化觀光嚮導、部落生活體驗等方式,讓訪客到東部觀光,不只是欣賞海岸線美景,而能更深入認識阿美族人的文化與生活方式,並對原住民的智慧有更多理解與尊重。如此,不只解決部落的就業問題,也能使年輕人回鄉,為部落的老年人帶來生機與盼望,並將阿美族傳統文化、母語傳承給下一代,使族人不分老少都能在自己的土地上安居樂業。

過去50年來,台灣從傳統農業社會進到工業發展,經濟的快速成長全球有目共睹。然而,歷經產業的快速變遷、受到「拚經濟」的主流想法驅使,部落傳統價值也快速崩解、人口逐漸外移、土地休耕、產業發展停滯。部落青年到外地求學後,無法在部落看見產業發展的機會,更加深他們不願返鄉就業的想法,形成惡性循環,使部落人口不斷減少、老化,產業逐漸蕭條。這是許多部落正在面臨的困境。

「若要改變困境,族人必須凝聚共識,勇敢嘗試新的可能性。」Tasi傳道說,這些都需要透過信仰價值的引導,重新找回族人自我身分的認同和對這片土地的情感。唯有如此,才能看見生存的動力與方向,不至於失根、迷失了自我。

【麒麟部落青年外流的困境與盼望】

走在回家的路上


張達倫、張原境、高柏恩、游乃祈

退休回部落的Takiyo夫婦,熱愛在土地上勞動。

「Nga’ay ho kiso?(阿美族語:你好嗎?)」Ciliksay教會傳道Tasi邊開福音車邊導覽,帶領我們認識部落,遇到熟人就搖下車窗熱情招呼。

「水溝邊的植物是牧草,我小時候部落裡都是搶著要,但現在沒人養羊了,所以它才會長得那麼高……」「路邊這些看起來荒廢的土地其實都是很好的農田,過去大家都會一起耕種……」「那一大片乾枯的雜草是除草劑的傑作。若要休耕,必須先把土地整理好,用除草劑雖方便,卻會嚴重傷害土地,實在不符合我們信仰的土地觀……」導覽過程,Tasi不知不覺談了許多部落的過去與現在,我們只能仰賴眼前所見,想像他口中那充滿生機的過去。

家是退休後的所在

Tasi傳道帶我們到一個農場,園主Takiyo (羅金福)faki(阿美族語,對男性長輩的稱呼)放下割草機、脫下遮陽帽,邊擦汗邊和我們打招呼。「8月就可以開始把肚臍柑套上袋子了。」即使已經76歲了,faki依然盡所能地耕作。對他來說,種植肚臍柑不只是農耕經濟的展現,在自己熱愛的土地上勞動,亦是對自我存在的肯定。Faki說,只要身體還能動,他就會一直工作下去。

1943年出生的faki,從小就跟著木工爸爸學,平時利用種稻閒暇時間接小工程。從模板、粉刷到貼磁磚,哪裡有工作就往哪去,只要有好技術和品質,與營造廠商熟識,就能得到工作機會。當資本主義經濟發展的主流思維取代部落傳統的生活模式,青壯年為了賺錢而離開部落,faki也因此到台北林口從事營造工程,直至2003年高鐵工程結束退休後,才回故鄉。

「年輕人回不來啊,就算他們回來了,也不會種田了。」坐在一旁的fai(阿美族語,對女性長輩的稱呼)加入我們的對話。國、高中畢業後就離開部落的原住民青年,早已習慣都市生活,對農耕是陌生的。「還是要看孩子的想法啦,如果他們願意回來,我可以教他們耕種。」Faki笑著說,卻又不得不承認,即便青年願意回來,傳統農業也無法讓他們養活家庭。「11月就是肚臍柑收成的時候,」faki說,果園若能平安度過颱風季和蟲子,11月就能採收。一排排結實纍纍的果樹,或酸或甜,都是他對生命的理解。幸福很單純,只要能踩在熱愛的土地,流汗也是喜悅的。有多少體力做多少活,需要休息時便休息,這樣的自由與快活是他在都市工作時無法呼吸的韻律。

當車子顛簸駛出果園,小黑狗警戒的吠聲再次提醒我們終究只是外來者,作為學習者得不斷回頭思考自己與土地的關係是什麼。

回家了,心還懸著

年輕時離鄉打拚,退休後回部落養老,好像是我們對偏鄉的既定印象。然而,每個回到部落的原住民,真的都甘心樂意回鄉嗎?這天我們訪談麒麟部落文健站,服務近兩年的照服員Sonay。她在小學四年級,就與父母搬到都市。當年原住民到都市,婦女多去工廠,男人則到工地。後來,Sonay從事飯店服務業。繼先生過世,小孩各自成家後,年邁的父母想回鄉養老,為了照顧父母,她也跟著回部落。本想開咖啡廳,但評估後發覺客源不穩而放棄,後來成為文健站照服員。

回鄉至今,Sonay說她仍不甚習慣,因為和都市相比,資源相對匱乏,生活機能及便利性也不足。她說,要青年回鄉很困難,除非他們願意種田,但傳統農業風險較高,難以維持穩定生計。所以,她認為「鼓勵青年回部落」要三思,畢竟經濟是很現實的。

雖然從小就與家人離鄉,但祖厝一直留著,如今Sonay也從父母繼承土地。這份情感讓她不想賣掉土地,但技術及體力缺乏,耕耘起來備感艱辛。「還是要種呀,總不能荒在那,努力學習中啦!」她苦笑道。訪問過程,她不時透露絲絲無奈,這或許源自漢人本位及資本主義所建構的社會體制,迫使偏鄉的原住民須離開自己的土地才可謀生。經歷數十年的都市生活與漢文化洗禮,連結認同的根逐漸斷去,回到部落竟如此不適應。

釘根於本土的教會是部落的契機

Tasi傳道希望激勵更多族人善用自己的土地。

曾在西部打拚的Tasi傳道,很清楚東部原鄉面臨的困境。初到教會時,他花2個月對部落深度探索,並反思教會應做什麼,「若現況不改,可以想像5年、10年後,教會絕不可能還有二、三十人。那時教會將請不起正職牧者,沒牧者,教會要成長是很難的。」這讓他意識到若不做點什麼,教會將陷入窘境。

部落人口老化,牽繫教會的宣教處境;教會的興衰,也與部落是否有足夠能量孕育生機息息相關。因此,Tasi極力推動「產業宣教」,他認為若教會要成為部落的福音,要從產業著手。教會若能為部落營造友善青年返鄉就業的環境,讓他們滿足經濟的需要,那麼教會宣教困境也能同時緩解。他認為,麒麟部落並非沒機會。若讓休耕的土地恢復功能,並推廣阿美族的文化資產,「農業」與「觀光業」是可以發展的。

Tasi說,當初他只是將農人棄置田間的火龍果枝條帶回試種,發現它不僅生命力強、枝條上的刺還可防猴子,生長期又短,很適合部落種植。因此他親身投入栽種,體驗小農可能面臨的困難,盼未來能分享經驗,包含耕作技術與產銷平台推廣,使返鄉青年迅速掌握訣竅,降低成為小農的技術門檻。

Tasi致力推動產業宣教,是想為族人開闢回家的路。此想法來自他對上帝國的理解──上帝國不僅在未來發生,也能臨在每個當下。因此,部落應該是讓所有族人能扎根的家,一個能與土地、環境共生的家。耆老不必久久才與子孫團圓一次,孩子也能從小就認識自己的族群,青壯年也不用為了生存而遺忘身分,更不必等到退休才回家鄉。

回家的路漫且長,可能暫時迷失了方向,可能彎彎曲曲繞了些路,也可能在前方遇到阻礙,但願信仰成為指南針,在任何時候都能指引回家的方向。

許多原住民教會透過文化健康站的事工,關懷當地族人身心靈的健康,也凝聚部落族人之間的關係。

我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