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別企畫】台灣文學的異國情調

穿越百年時空的佐藤春夫1920台灣之旅

圖文◎簡弘毅(國立台灣文學館研究助理)

在21世紀的今天,人們能便利而從容地旅行、移動,便捷的交通和充足的旅遊資訊,都讓旅行成為我們習以為常的事,例如台灣人最常前往的日本,只需買張機票,上網訂購住宿與行程,幾小時後,便能置身全然迥異的文化與空間,享受旅行的美好。

百年前的殖民地之旅

然而,你能想像百年前的旅行是什麼模樣嗎?百年前的台、日之間,沒有噴射客機,搭郵輪需數天的航程,而島內交通系統也尚未完備。1920年,日本領台第25年,各項現代化、都市化建設正在起步,新文化運動正要如火如荼展開。在這種時空環境下,有一位日本作家,因緣際會下來到台灣旅行三個多月,足跡遍及都市與鄉間,穿梭平地與高山,完成一趟難得的殖民地之旅,返日後陸續發表相關作品,成為記錄台灣的第一手報導。

佐藤春夫親筆所繪的自畫像。

這位作家是佐藤春夫(1892~1964年),日本近代相當知名的小說家,與谷崎潤一郎等作家齊名,他的〈秋刀魚之歌〉是家喻戶曉的苦戀詩歌,並長年擔任日本最重要文學獎「芥川賞」的評審委員,可見其文壇地位。這位大文豪在28歲這年,來到台灣這座南國島嶼,通過走訪各地的遊歷與觀察,使其視野大開,進而提升了他的創作能量。然而,是什麼因素誘使他踏上這趟特殊的旅程呢?

佐藤春夫與亦師亦友的谷崎潤一郎之間,充滿複雜而微妙的感情糾結,為日本近代文壇知名的「讓妻事件」。因感情的不如意與健康狀況不佳,1920年春天佐藤春夫自東京返回故鄉和歌山新宮修養,偶遇中學好友東熙市,便隨著在台灣高雄開設診所的東熙市一起搭船,展開他的療傷兼探索之旅。此時的佐藤,已頗負文壇盛名,雖是來台從事私人旅行,卻也讓殖民地政府抓緊機會,希望透過作家之筆宣傳治理成效,因而給予各式禮遇及接待,在總務長官下村宏、人類學家森丑之助的安排之下,而有了更深刻探索台灣的管道與契機。

以日程來說,佐藤春夫在1920年6月下旬自新宮出發,7月6日抵達基隆,7月21至8月4日前往中國廈門、漳州等地旅行,之後再來台,多停留高雄、台南一帶,9月16日啟程,沿途經嘉義、南投、台中、台北等地,足跡遍布北港、二水、集集、日月潭、霧社、台中、鹿港、霧峰等地,最終於10月18日搭船返抵日本神戶,結束整趟台灣旅行。

此行途中,佐藤春夫計畫前往阿里山,卻遇颱風交通中斷而未成行,但仍如願到達日月潭、霧社與能高山等深山地區,探訪殖民統治下的台灣高山部落,遭遇撒拉馬歐事件等騷亂。此外在台中期間,拜訪漢詩人、書法家與地方仕紳,碰觸到殖民政策下的矛盾衝突,也深入理解了漢人知識分子對殖民體制的想法。這些難得的經歷與見聞,都成為佐藤春夫珍貴的材料,陸續發表〈日月潭遊記〉〈蝗蟲的大旅行〉〈旅人〉〈霧社〉〈女誡扇綺譚〉等多篇遊記、散文、小說,將台灣之行以各式面貌完整記錄下來。

例如〈女誡扇綺譚〉,這部以懸疑偵探筆法寫成的小說,是佐藤春夫最喜愛的作品之一。小說場景發生在台南,故事中荒廢的沈家大宅,與宅中神祕幽微的女性喚聲,都為台南這座古老城市添上魅惑般的色彩。佐藤春夫採用近似「歌德小說」式的敘事結構,記述陳舊古都中的鬼魅故事,而非一般旅人遊記或觀察報導,成就這篇小說獨特而迷人之處。在荒廢美感的追求上,佐藤春夫找到能扣合台灣頹廢情境與歷史敘述之間的巧妙連結,揉合諸多虛實交錯的地景、建物與時空環境,成就耽美抒情與理性敘事交融的佳作。這篇小說也開啟後世日人作家對台南的想像與追求,例如新垣宏一、西川滿、中村地平等人,都在這個主題之上創作更多作品,甚至當代都還有相關創作觸及這樣的題材。而小說中提及的安平廢港、沈家宅邸、赤崁樓、醉仙閣等處,也成為今天台南文學地景考究的熱門話題。

荒廢美學與寫實觀察

旅行的方式,也是佐藤春夫筆下經常出現的話題。1920年他從和歌山要來到台灣,得先從神戶搭乘郵輪,經過三、四天的海上航行而抵達基隆。在台灣島內的移動,主要是靠南北縱貫鐵路,對火車的描述出現在多數的篇章裡。此外,〈殖民地之旅〉則出現了「輕便鐵道」和「糖廠鐵道」等小型火車,象徵台灣支線鐵道的四通八達;記敘南投山區之行的〈旅人〉〈霧社〉〈日月潭遊記〉等篇,登場的是阿里山登山鐵道、台車、椅轎、日月潭竹筏、糖廠鐵道等交通工具,當然也有不得不徒步行走的路段。這些琳瑯滿目的交通工具,翔實地記錄了佐藤春夫在台灣期間的移動方式,透過這些文字,我們得以明白1920年在台灣島內的旅行確實大不易。

椅轎需有專人抬動,前往能高山的路程中有警員全程陪同,所到之處也都有官員給予高規格接待與隨行翻譯,這些不是一般平民或非官方人士所能享有的待遇,可見佐藤春夫備受官方的禮遇,也使得他能看見更多普通旅人無法看見的風景。固然近乎享受特權,但佐藤春夫也沒有忘卻自己的觀察者身分,仍能持平地記錄所見所聞,並秉持人道主義者的視角加以忠實呈現,而非完全只以殖民統治者的觀點,進行歌功頌德的宣傳。

佐藤春夫在1920年,為療傷休養而來到台灣旅行,卻意外走訪了各地,使其眼界大開,進一步成為其文學創作的泉源。對台灣而言,因為這段旅程,使台灣的殖民地風采被日本文壇所看見,進而促使更多日本作家來台遊歷,留下豐富的文字記錄。百年前的旅人,身處立場各異的台灣人、日本人的夾縫間,從交流過程中汲取彼此的期待與失落,斐然成章。

今年正逢這趟旅行的百週年,我們仍能通過佐藤春夫的作品,進行一趟穿越時空的旅程,在這些作品中細細品味百年前的台灣風情,也體會箇中的歷史情懷。

許多佐藤春夫的珍貴手稿,首次在台灣展出。

「西川滿日記」的意義

圖文◎張良澤(真理大學台灣文學資料館榮譽館長)

編按:本文為在日治時期在台日人西川滿的戰後日記翻譯前言,由西川滿的忘年之交,也是文學知音張良澤教授執筆,西川滿也是文學大師葉石濤的創作啟蒙者。這部日記即將出版,張教授特為此作前導解說。

一生奉獻於台灣文學的西川滿先生(1908~1999年),生前只留下一本日記。感謝西川潤教授將其日記餽贈于我。

我一邊翻譯這本日記,一邊想像若我是從殖民地的台灣,被遣送回戰敗的日本,帶著一家老小五口,徬徨於廢墟中,好不容易才住進收容所的小寮,身上只剩一支鋼筆的我,不知怎樣面對每天的生活?

何況西川滿先生在殖民地的台灣,養尊處優,主宰台灣文壇十數載,以為台灣就是自己的故鄉,做夢也沒想到有一天,他必須拋棄半生的藏書與製作「美書」的書房,及父親留下來的產業,回到陌生的「祖國」,一切從零開始。

西川滿先生於戰後第二年,即昭和21年(1946年,37歲)4月7日,帶著母親、妻子澄子、長子潤(10歲)、長女博子(6歲)及次女陽子(4歲),提著一包規定日用品,離開心愛的台灣。唯一謀生的工具是一支鋼筆──離開台灣前夕,與愛妻去台北大稻埕購買的紀念品。

這本日記起自昭和22年3月30日,也是他返國後滿一年才寫的;終至昭和23年3月30日。整整一年分的日記,是西川滿先生唯一留下來的一本日記。

雖然短短一年分的日記,卻留下珍貴的紀錄。最令我感到訝異的事,大致歸納如下:

一、戰後日本復興之快速

想像中,被聯軍炸得滿目瘡痍的日本國土,可能需要百年才能重建,不料在戰後第三年的日記當中,就已看到大阪到東京的火車開通了,東京市區的電車與公車也照常運行了;甚至商店、醫院也都開了,連喫茶店、古書店也到處可見。雖然有時會停電,但種種跡象看不出殘破敗象,且來往人潮象徵日本已從廢墟中站起來了。

二、文藝刊物如雨後春筍

想像中,人們為了顧飽肚子,豈有餘暇看書?豈料在日記中看到各種文藝刊物相繼推出,不斷向西川滿邀稿,而且稿費不低,可見刊物的銷售量不少。真佩服日本人在餓肚子時,也不忘看書的好習慣。他們從中得到精神糧食,更得到重建家園的力量與信心。

三、文士們的和諧與提攜

日本國體從戰前的帝國主義體制,轉換成聯軍統治下的自由民主體制,照說文壇必掀起一股清算鬥爭的浪潮(舉世皆然,中國尤甚)。可是在其日記中,只看到老中青三代作家(如林房雄屬戰前鷹派作家,西川滿屬戰中派作家,而三島由紀夫屬戰後自由派作家),一團和氣;組織各種文藝團體,互相切磋勉勵。孤單的西川滿先生因而能夠躋身日本中央文壇,養活了一家人。

西川滿(右2)加入以長谷川伸為中心的「新鷹會」(創立於昭和15年9月22日)。

四、專業作家的專業精神

我身為業餘作家,興來寫幾筆,吟風誦月,無關生計。過去只羨慕日本作家的稿費之高,且版稅滾滾而來,從未想過他們背後的辛苦。而今從其日記中得知,所謂專業作家必須讀多少書,熬夜苦思,從構思而起草而推敲而脫稿而謄寫,一連串的作業無法假借他人之手,以致經常熬夜而傷害身體,有時須靠藥物以維持體力。足見專業作家之專業精神,與吾輩業餘作家之「樂道」相距豈止十萬八千里?

五、愛書狂的藏書家

西川滿的日記中,幾乎每天不厭其詳地記載他買書的書名與價格,成為日記中的最主要部分。為什麼他不記載目睹的社會萬象或勤苦的家居生活,而專注於他的買書紀錄?原來他在台灣時代,從13歲起就熱衷於製造美書(被稱為「台灣美書之神」),同時開始蒐集中外書籍。被遣送歸國時,他的所有美書與藏書全部寄贈給台灣友人黃子欽。返日後,一來由於他的天性使然,二來為了填補心靈的空缺,才會如此努力蒐書吧。如今,真理大學的台灣文學資料館中,上萬冊的「西川滿文庫」,原來是他於戰後一本一本蒐購的心血。

六、戰後的西川滿與台灣經驗

返回日本僅靠一支筆的西川滿先生,怎能在短期之內就躋身於中央文壇呢?我想,除了他的先天才華與後天努力之外,主要的創作靈感還是來自他的台灣經驗吧!他的作品大多以台灣及中國為題材,而這些題材都與台灣經驗脫離不了關係。因此,他很快地在中央文壇獨樹一幟而獲得肯定。其實直到晚年,他的生活、信仰、創作,都有台灣的影子存在。只因台灣是他永遠的心靈故鄉,他無時無刻都在關心台灣的處境。

七、戰後台、日作家的際遇

我在翻譯此日記的同時,往往會比較戰後台灣作家與日本作家的不同際遇。1947年的這一年,我們看到日本作家活力十足,為重建日本文壇而奔馳。然則,台灣作家何其不然?台灣作家們從日本帝國的桎梏下解放出來,滿腔熱血地創辦雜誌,用熟練的日文發表言論。可是占領台灣的國民黨軍政胡作非為,旋即爆發了「二二八事件」,台灣空前的慘劇促使台灣作家噤聲了半世紀。而這期間,日本文壇卻欣欣向榮。兩地相比,幾乎天壤之別。台灣作家命運之坎坷,難怪令西川滿先生痛心疾首而終生不再重蹈「心所愛的故鄉」。

西川滿日記扉頁,留下珍貴的蓋章(左)。2018年台灣文學館策畫「華麗島‧臺灣——西川滿系列展」,之後並集結成書(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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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短一年且每日記載僅數行的這本日記,令我感慨良多。要之,本日記除了記錄個人奮鬥史的一頁之外,且具有文獻學及社會學的價值。

由於作者忙中記下的「備忘錄」式日記,不但文辭簡約,且字跡潦草。編者恐有誤讀、誤譯之處,特請香川大學教授高橋明郎兄校訂並加註。

高橋教授認真校訂並記下詳細註釋。其註釋條文總字數遠超過日記本文,恐有喧賓奪主之虞,只好割愛甚多,敬祈見諒並申謝忱。

百年之遇──佐藤春夫1920台灣旅行文學展
由國立台灣文學館主辦,日本河野龍也教授及台灣張文薰教授策劃,展出來自日本佐藤春夫紀念館、研究者與各界出借的珍貴文物,完整呈現佐藤春夫的台灣之行與相關作品,非常值得參觀。展期自即日起至11月29日止,地點為國立台灣文學館一樓展覽室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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