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別企畫】必也正名乎!(下)

中國哲人孔子說:「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 台灣原住民歷經長期的抗爭和努力終於正名,並且可以申請恢復族名。 2005年行政院明定每年8月1日為「原住民族日」,記念這段正名歷史。 正名,對個人而言有何重要?對台灣歷史又有什麼意義呢?

【太魯閣族】

文圖◎Sudu Tada(台灣基督長老教會總會原宣幹事)

正名、文面與我

行政院於1995年修訂《姓名條例》,准許恢復原住民傳統姓氏時,我便舉家前往戶籍所在地辦理正名。憶起25年前辦理正名的情況,心中無限喜悅和驕傲,但也遭受族人、親人和其他族群的鄙視和嘲諷。雖然如此,我仍然毅然決然地辦理更名,恢復令我驕傲的族名。因為族名在我的家庭和生活裡,是極為寶貴和珍貴的。在此非常願意將我的經驗分享給想要恢復族名的族人,願能對大家有所幫助。

◆恢復族名,找回歸屬與認同

就姓氏來看,是一個人的家族血緣關係的標誌和符號,每一個姓氏都意謂著深長的來歷;名字則代表個人,是父母對孩子的期待寄託,有時也具有某種紀念或蘊含特殊的意義,不同的時空也會伴隨著當代的映照。因此,姓名是一種權利義務主體的認定,對外代表本人之符號,對內則有歸屬及認同的作用。

「為什麼恢復族名那麼重要?」這是我正名以來,常被質疑和詢問的問題。不論姓氏就人的意義和期許,也不論其對外來政黨統治的意義,對我而言,這是一個「家」概念,這概念是非常重要的。「家」對我們的人生扮演著舉足輕重的角色,尤其是對出外人或遊子,更是心所嚮往之處。「家」人人都需要它,甚至依靠它。就家的功能而言,有經濟、教育、宗教、娛樂、保護、生育和情愛等功能,而這些功能確實是上帝美好的計畫,更是尊主為大的信仰見證。

文面,緬懷先人和本土化神學

上面已陳明族名的意義和期許,至於文面,則有繁衍、避邪、識別、成年標誌、美觀、貞操、英勇、末世信仰等意義。台灣的文面族群有泰雅族、賽德克族和太魯閣族等族群,故稱文面民族。在泰雅族、賽德克族、太魯閣族等族群傳統社會中,男子善狩獵和出草(獵敵人首級)、女子具織布能力,始獲得文面資格,方能論及婚嫁。文面禮俗象徵在生命進程中成為「社會人」或「成人」,肩負成家、保護部落之責任,死後得以進入祖靈世界,並遵行族人傳統文化中之生命儀禮、社會責任、超自然觀念等社會規範。雖然今日文面已不再廣為實踐,但仍被族人視為族群認同之重要表徵。

筆者之所以恢復族名和文面,有兩個重要動機。其一,是受爺爺Sudu Iban潛移默化影響。爺爺是木訥、嚴謹、有智慧的文面長者,在他身邊總能學到知識,尤其是大自然的氣候變化、飛禽走獸的習性、甚至昆蟲的組織,他無所不知,讓我佩服不已。但影響我最深的因素不是這些知識,而是爺爺對自己文化、語言、歷史的負擔和堅持,才是我想學像他的最大動力。換句話說,恢復族名和文面,主要是緬懷先人。
其二,是本土化(本色化)神學的薰陶。玉山神學院和台南神學院是我學習神學和建立信仰觀的地方,七年的神學訓練、30年的教會和機構服事,讓我更清楚上帝的旨意,上帝不輕看任何族群,因為祂的創造不只是眼所能見的事物,也創造各種文化、語言、膚色、價值感等,重要的是建立敬神愛人的生命價值。所以基督信仰是我恢復族名和文面的動機之一。

遭遇的困難和攻擊

台灣原住民自被外來政權統治以來,我們的族群意識、當家作主的心志,就與我們漸行漸遠,造成台灣原住民族在自己的土地上成為奴隸的命運,無論是文化、族語、身分的認同,都已經找不到回家的路了。從個人、家庭、部落,甚至教會,已不再迫切想找回它了。台灣原住民族的現況,就像被遺棄的子女或老人般,無人在乎,無人關心,甚至有意無意地讓它自生自滅,像無牧者的羊群一樣,任由豺狼吞噬。

在這樣的情境下,恢復族名和文面,遭族人排斥和責備,甚至是公部門有意無意的刁難,也是很正常的。然而,只要我們堅持,對上帝有信,對自己的文化有盼望,相信所面對的困難和阻礙必會迎刃而解。無論是長輩的反對,或是公部門的刁難,我們必須耐心溝通,甚至努力鑽研自己的文化、語言和習俗,讓長輩因為有這樣的子孫而感到欣慰驕傲,並讓公部門的公務員對我們的言行舉止感到欽羡。

文面仍被族人視為族群認同之重要表徵。

恢復族名應有的步驟

恢復族名的步驟非常簡單,分享如下:

首先取得家族長輩的首肯,然後詢問各地方縣市戶政事務所應準備的文件資料和相片,接下來就是攜帶相關的文件和資料至各地方縣市戶政事務所櫃台辦理即可。較為麻煩的是,恢復族名和領到新的身分證之後,務必要申請戶籍謄本辦理新的護照、金融存褶、各類駕照和證照、兵籍資料、不動產權狀……等資料。

台灣原住民族語言發展至今,較過去黨國時代似乎有極大進步。不過,雖然越來越多族人對自己的文化有所認同,恢復族名的人口仍有待加強。值得欣慰的是,我們的政府於2017年6月14日頒布《原住民族語言發展法》,將台灣原住民每一族群的語言,都列為「國家語言」,亦即台灣各族群的語言皆為「國語」,並在中央設立原民會和各地方政府原民處等專責機構,來推動原住民的事務,期盼恢復族名的族人人數能有長足的進步。

【排灣族】

文圖◎Dremdreman Tjausunug(排灣中會萬安教會牧師)

恢復族名的意義

排灣族為新生兒命名,不是新生兒父母親決定,而是由家族長輩在滿月前召開家族會議,慎重詢問雙方家族祖輩之名來賜名。經商議決定接納新生兒名字後,就在新生兒滿月時,由家族長輩宣布、解釋賜名由來,親友一致掌聲歡慶迎接新生兒成為家族重要家人。

我的名字Dremdreman Tjausunug,漢字是稜樂曼‧導穌努克。Dremdreman是名字,Tjausunug是家名,名字及家屋名源自泰武鄉泰武村阿拉依樣的族譜,傳到祖母已是第十代了,後來母親繼承家屋,父親是入婚至Tjausunug家,所以我的名字是源自祖母系統,是很古老的名字。可見在部落,名字及家名就代表自己家族的血脈、身分認同和責任。

我在任職屏東原住民家庭暨婦女服務中心社工時,某次到泰武鄉佳興村宣導前用族名自我介紹。結束後,一位長輩開心來跟我說:「我認識妳,妳是我的vuvu(視同小孫女),我是Luviljivilj的vuvu,我們是同血脈的家人。」她親吻我的手,就如對待深愛的孫女般。我既驚訝又歡喜,原來在陌生之地,透過名字和家屋名,可以認出同血脈的家人。這帶給我很大的信心和勇氣,證明我堅持用族名是對的,原來「族名」就是「族譜」的概念。

我曾問母親,我的族名是什麼意思?母親說,早年深山的夜晚,看見天空奇妙景象,就是「從日出的北大武山至日落之處呈現一道(如雙手伸展的寬)非常潔白的雲」,族語稱為na Dremdreman a kalevalevan,形容非常潔白、沒有烏雲的景象。原來,我名字的意義是「天空一道潔白的雲」,這族名有美麗又壯觀的意義。我很感謝、也超愛長輩賜我這美好的名字,家屋名則讓我對身分認同更珍惜和感恩!

我又問母親,我的中文名「張春玉」是誰取的?「是助產士取的,因妳在春天出生,是珍貴的玉女,所以叫春玉。」這助產士也很有智慧。從小在部落,長輩都叫我「Dremdreman」,同輩則喚我「張春玉」。我也喜歡這個充滿情感的中文名字,畢竟它跟了我20幾年。但為什麼最後寧願放棄,決定完全恢復族名呢?

要求政府拋棄汙名化稱呼的正名運動,是原運關鍵的核心價值。

我在台灣神學院就學時,就聽到有關高俊明牧師入獄的美麗島事件。1984年畢業後,進入台灣基督長老教會總會事務所工作,透過認同台灣住民的信仰反省,和同工參加爭取民主自由的抗議行動。當時仍戒嚴,我在社運中接觸多位原住民知識分子,漸漸參與關懷原住民社會議題,因志同道合成了生命共同體。肩負原民社會責任、滿腔熱血的少女在接受URM(城鄉宣教)訓練後,更加深覺醒的震撼教育。

記得1984年12月29日,冒著受警政監控的危險,我們成立「台灣原住民權利促進會」。當時原住民為了爭取正名,讓國人知道原住民正是台灣這塊土地原來的主人,我們決心擺脫被壓迫的命運,把失去的名字找回來,要求政府拋棄「番」和「山胞」等汙名化稱呼,讓我們正名為「原住民」。因此,正名運動成為原運最關鍵的核心價值。訴求正名運動也成為長期抗爭的運動,直到1994年8月1日,台灣原來的主人──原住民,終於正名成功。

台灣在戒嚴時期(1949~1987年),政府完全限制人民的言論和行動自由,當局主要以「國家安全」為由而限制或監控。1984年起,本人因參與社運及原運,舉凡農民運動、勞工運動、爭取言論自由、台灣新國家運動、反對販賣人口的救援雛妓運動、還我土地運動、拉倒吳鳳銅像、東埔挖墳事件、蘭嶼核廢料運動等,我的華語名也被政府列為「黑名單」。所以,當我進入彩虹專案關懷雛妓工作時,即開始使用族名「稜樂曼」,避開政府情治單位。這也是早期原運人士使用族名的原因,除了族名正名,更因黑名單問題不便使用漢名,而用族名或化名來保護自己。政府受原住民運動的壓力,立法院1995年修訂《姓名條例》,准予恢復族名,2000年再開放族人可循「傳統姓名之羅馬拼音」辦法,以族語羅馬字和漢字並列登記族名。

要求政府拋棄汙名化稱呼的正名運動,是原運關鍵的核心價值。

我完全恢復傳統族名「Dremdreman Tjausunug稜樂曼‧導穌努克」,除了認同原住民身分、認同家族生命血脈,恢復傳統族名更是響應原運正名運動。不過截至2019年,恢復傳統姓名的原住民,全國不到3萬人,正名意願仍不高。期待更多族人珍惜得來不易的正名機會,積極恢復族名以證明自己是台灣這塊土地的主人。當然,期待轉型正義運動更落實,希望政府讓原住民完全使用羅馬拼音的族名,落實族名去漢字,使原住民的族名更正確發音。

每年8月1日為行政院明定的「原住民族日」,願我們一起記念正名運動的歷史意義。未來,我們仍要致力原住民環境生態保護、恢復河川山林傳統地名等,努力邁向自治。希望原住民珍惜台灣土地真正主人的身分,好好認識自己的名字,進而尋根,相信將會發現族名的美和家屋名的感人故事。

【達悟族】

文圖◎夏曼‧木雅得(達悟族做工的人)

達悟的名字與夢想

喔!千萬不要叫我「夏先生」或是「夏曼先生」喔!你會被笑呢!當你要稱呼一個蘭嶼的達悟族人時,最重要的可能要先知道他的家庭/社會角色,或是彼此親屬關係,才能比較適當地稱呼對方。「夏曼」是父親的意思,並不是漢族「姓氏」的概念;達悟族人只要當了爸爸,稱呼就「升級」成為夏曼;然後,「木雅得」是我的第一個孩子的名字,所以我的名字的意涵就是──木雅得的爸爸。

達悟族人的命名是人類學說的「親從子名」,未來當我第一個孩子也有了第一個孩子,我的名字就會改成「夏本」‧長孫的名字。「夏本」是祖父母的意思。在我未成為父親以前,即便結婚後,我的名字是「希」‧霧覓使(希,是還沒小孩的位階)。有了孩子後,大家就不會再叫我以前的名字,那是不尊重我的孩子與身分角色。「霧覓使」是謙虛的意思,即我父母輩對我出生時的期望,也是他們處事作為的「被肯定」;而我被賦予這名字,也要留意自身作為,不然大家可能會認為這名字取得不相稱。

說到我的長子的命名過程,家族親人花了三天三夜的討論,主要是祖父母會建議名字,加上親近的家屬也會聚集到家中一起集思廣益來取名字,然後大家會開始提取記憶一一審核曾經取這個名字的人(可能包括其他部落),他的德性、作為甚至命運好不好……。原先,我父母提議的名字是maoyong(強壯,寓意祈祝長壽)跟misiva(攝影,因我以前喜歡錄影記錄),但我最後還是選「木雅得」。一方面,這名字還沒人用過,比較沒有包袱;且我們夫妻倆自覺可能無法給他多麼優渥的資源,所以希望孩子未來能「勤奮自立」,這是我們對長子的期望。另一方面,則是這名字還具有「擁有力量」的意涵,若以一般按照「父母的表現」思維來取名,偶而會引發外人覺得「太驕傲、高調」的誤解。習慣上,老人家常怕太好的名字會招來厄運或忌妒,會把體弱多病的孩子改名為Mawumei(麻烏昧,意思無精打采)之類較差的名字,來「掩護」孩子,祈願能平安成人。

造拼板舟是傳統達悟男人的夢想,每年春初,各部落會將拼板舟推至灘頭,準備舉行「招魚祭」。

一般蘭嶼男人結婚後,就會離開原生家庭,自立造屋,闢築屬於自己的生活空間。我也是婚後就決定賣掉台東市的公寓,準備回蘭嶼蓋自己的住屋,這應是達悟男人普遍的夢想。

從小因為家裡人口眾多,常常就在朋友家過夜(在蘭嶼很平常),所以一直蠻期望有自己的居住空間。直至兩年前的春天返鄉,終於能夠動土開挖自宅地基(我的兄長們都老早就成家,擁有水泥房了)。這段時間,除了可以照顧生病的父親,也可以減少他的掛念。說到離島的建材除了全數要加上貨船運費外,還要加上天氣運送條件的變數,蘭嶼的水泥價格也是雙倍於台灣本島。為了節省工資,除了打水泥外,多半靠自己慢慢的一釘一鑿慢慢成形。期待2020年底,我可以在靠近jicivaong(吉其發翁)的海邊陽台上吹風,早迎朝日、夜晒星辰。

通常,傳統達悟男性還有一個夢想,就是「造拼板舟」。大約是在每年的春初,蘭嶼的每個部落都會將拼板舟推至灘頭,以準備舉行「招魚祭」,最早會由紅頭部落開始,隨後由各部落祭司依觀天象曆法擇定日期。祭儀當日,全數男丁會穿著傳統服飾齊聚岸邊(凡小男孩從會走路就要開始參加,學習相關文化知識),進行召請飛魚儀式。

十年前,我隨我的父親、家族及漁團成員參與打造十人的大船,期待未來我也有機會帶著我的孩子進行這個文化傳承的夢想工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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