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編踏話頭 | 

台灣文學的開拓與發展,除了勤奮不倦的筆耕者之外,還有賴一群具有清楚問題意識的研究者,在獨尊中國文學的年代裡,對台灣文學詳加挖掘、蒐集、整理與分析,忍受漫長的孤寂與煎熬,才能開出絢爛的文學之花。對於所有在壓迫中追求獨立與自主的群體來說,文學所承載的情感與夢想,始終是形塑政治共同體的重要元素。真理大學設立全台灣第一個台灣文學系,透過創系主任張良澤教授用心蒐羅的手稿珍本,無疑是台灣最珍貴的國家寶藏。如何能讓這些文化資產得到妥善保存與運用,繼續向世人訴說台灣的故事,是我們這一代人的責任。

 


1月11日,張良澤於台南市公會堂吳園舉辦聲明會。(攝影/張原境)

【張原境專題報導】真理大學台灣文學資料館爆發風波,引起台灣文學界譁然,1月11日下午,榮譽館長張良澤於台南市公會堂吳園舉辦聲明會,就台文資料館換鎖爭議及搬遷問題進行說明。

張良澤開宗明義地對在場眾人及媒體表示,可以批評、抹黑他,但切莫傷害無數前輩辛苦建構起來的台灣文學界,更不要傷害真理大學的台灣文學系,「我是創系主任,這個系是我的兒子。」

1997年真理大學創立全台灣第一個台灣文學系時,一併成立台文資料館,2002年因館藏日益豐富逐漸容納不下,始遷至麻豆校區,時任校長葉能哲甚表支持,遂成立二樓的三間展示室及三樓的三間書庫,進行系統性的整理。2009年,年滿70歲的張良澤依學校規定退休,時任校長吳銘達特頒予「榮譽館長」證書。張良澤表示,擔任榮譽館長是義工,未收分毫。他強調,前後兩任校長吳銘達及林文昌任內只要至麻豆校區,都會前來台灣文學資料館關心。

談到當時辛苦編纂持續12年的《台灣文學評論雜誌》,張良澤表示,一年至少花費百萬,在學界有一定的地位,歷任校長們都很願意給予經費支持,最後張良澤擔心麻豆校區的財政,才主動宣告停刊。

每件資料都同等珍貴,拒絕資料散佚

2018年6月,陳奇銘就任真理大學校長。張良澤表示,陳奇銘過去擔任真理大學財金學院院長時,彼此是上下樓層的好鄰居。台文資料館之預算每年原有3至5萬,尚可勉力維持,卻在陳奇銘就任校長後歸零。

張良澤指出,2020年11月30日校本部的圖書館組長與組員二人突然來訪,表明受校長指派要搬資料,指名要最好、最珍貴的資料,並轉述校長的說法,「只要放在學校的物品即是學校財產。」張良澤強調,有編列條碼的文物,毫無疑問是學校的財產,使用一定要經過校方同意,然而部分作家僅是口頭上把資料交予資料館利用,放在專屬的櫥櫃亦無編碼,不屬於台文資料館。每件資料都同等珍貴,蒐集困難但分散容易,一旦缺失某一區塊往往整個散佚,張良澤反對部分拿取,要拿就整體移過去,校本部的圖書館組長與組員卻表示淡水校區空間恐不足以收納。

    人生唯有希望和等待    

2020年12月1日,張良澤發現20年來從未上鎖的台文資料館一樓大鐵門遭鎖上,讓他開始有危機意識,於是陸續告知部分朋友校方恐有意閉館,當中三位出借資料者陸續取回藏品,鍾延威南下取走父親鍾肇政手稿後,看到張良澤窘迫的狀態,憤而在臉書發文。然而,張良澤擔憂這樣會傷害到真理大學及台灣文學系,他以出自《基督山恩仇記》的人生座右銘表示「人生唯有希望和等待」,並相信總有好轉的時機。在這之後,張良澤也開始慢慢整理辦公室累積的文具、稿件、參考書等資料,等待隨時被迫搬走的可能,但辦公桌仍維持原樣,依舊每日寫作編稿。

隨著元旦放假,張良澤直到2021年1月5日再次上班時,發現台文資料館的鐵捲門換了新鎖,且麻豆校區無人握有鑰匙。當日陳澄波文教基金會董事長陳立栢特地拜訪只得向隅。而1月8日鍾延威臉書貼文引起的迴響讓校方備感壓力。張澤良表示,9日時,真理大學麻豆校區行政處處長黃瓊恩來電表示校長有意碰面,然而他趕著出門演講不便細談。

  公眾議題就由公眾想辦法解決  

1月10日晚上,張良澤接到教育部長潘文忠來電,表示將由教育部出面,邀請各方一起協商台文資料館的未來。「我等這通電話等了20年,」張良澤表示,只要潘部長能想出妥善保管資料的方案,自己當然樂意配合,唯有一個條件,即是請校方開門讓他取走個人物品。他說,任何單位的關心他都贊成,然而卸下職責後自己只是公眾的一分子,如今此事件已變成公眾議題,就由公眾想辦法做最妥善的解決。

張良澤指出,如今館內的設置均是經過長久努力設計,若有興趣接收陳列館藏者,希望全部拿走,不要造成資料散佚。談到未來規劃,他表示,目前他仍有精神寄託,現正編輯中的《老人文學》已發行至第三期,「我的晚年大家不用擔心!」


真理大學致歉  願確保資產妥適保存

 

 

真理大學學生會抗議校長陳奇銘粗暴地對待教授張良澤,要求陳奇銘出來向張良澤致歉。(攝影/林宜瑩)

【林宜瑩專題報導】真理大學麻豆校區台文資料館爭議平和落幕現曙光!在教育部長潘文忠於1月19日親自前往協調之後,真理大學校長陳奇銘也當面向82歲張良澤教授頻頻表示歉意,並釋放善意要在台北推動台灣文學教學、以台南作為台灣文學典藏展示參訪場所。張良澤也公開表示:「要做永遠的台灣文學志工。」他希望能成立台灣文學國家園區;教育部與文化部也承諾,會給予後續數位典藏相關資源與協助。

1月12日在台北中會第70屆第一次會議時,陳奇銘就公開向與會的教會牧長道歉,並承諾真理大學一定會用最大誠意與張良澤做良性溝通。他表示,一切會以如何妥善保存台文史料為第一優先考量,至於在整個過程似乎不夠周延妥適,他頻頻向教會牧長說:「歹勢。」

其實,陳奇銘為了真理大學目前在財務上短絀約6000萬經費,而開源節流,才會想要活化真理大學台南麻豆校區的資產,已與人洽商出租校舍相關事宜,如此將可幫助真理大學每年挹注1000多萬的收入。可是卻因處理台文資料館過程太過粗糙,沒有顧及張良澤個人的尊嚴與感受,引發台文界及輿論的一片譁然。

1月19日的協調會採閉門進行,真理大學除校長陳奇銘出席,董事長簡安硌及相關一級主管都列席,以表示真理大學的重視與誠意,另外,文化部國立台灣文學館及台南市文化局也派員參加;在教育部長潘文忠的主持下,讓雙方都能先放下之前的歧見。會中達成共識,將邀台灣文學界專家及相關單位共組專案小組,以確保台灣文學資產獲得最妥適的保存。

真理大學台灣文學系已北遷多年,這次真理大學也事先提出方案,獲得張良澤的認同,可是他還是表達不會擔任任何職務。對此,陳奇銘表示,校方會持續釋放最大誠意進行後續邀約,畢竟保存台文史料是大家最大的共識與心願,實在需要借重張良澤的專業;他也承諾,真理大學是全台第一所成立台灣文學系所的大專院校,一定會秉持初衷,持續推展台文教育相關事工。

張良澤說,他最大夢想是成立「台灣文學國家園區」,藉此提升台灣文學地位與能見度,因為文學不能放在象牙塔裡,而是要與在地民眾生活相結合,這樣台文保存與延續才能長遠。


國立台灣文學館研究典藏組組長林佩蓉。(攝影/張原境)

【張原境專題報導】張良澤曾受國民黨迫害而流亡海外,但仍牽掛著台灣文化的流傳保存,而後拋下日本教授職位,帶回許多珍貴的藏書。國立台灣文學館研究典藏組組長林佩蓉表示,這些史料幫助了許多教授進行研究,非常珍貴。而將自己的收藏公開,免費與眾人分享,她認為這樣的心念非常難能可貴與大方,並指出張良澤是收藏者,真理大學才是管理者,現今大學成立博物館者比比皆是,但真理大學從未重視,沒有職員協助台文資料館成為地方文化館或是學校的博物館,倘若成立相關館所,主管機關即從教育部變成文化部,館際之間即可互相協助。

談到博物館的人力配置,林佩蓉指出,至少會有徵集、典藏及修復三組,其他如展示、推廣、文物研究亦需額外的專才。一般的收藏過程,是徵集者收到物件後製作清單造冊,再交給典藏同仁,雙方清點交付物件,完成之後典藏組的人要開始進行研究判斷,寫下收藏此批物件的理由、複點館內是否有類似收藏、了解物件的年代並再三確認物件來源及產權所屬,之後會與捐贈者簽署收據,確認物件已交予館藏單位,若決議不予收納時是否退還給捐贈者,也會在此階段一併確認。

待物件清點妥當,就會召集專家學者召開「蒐集審查會議」,若該物件確定不入庫也不用歸還,就會放在圖書室作為教育用品,待舉辦展覽或進行研究時使用,有時也會轉贈予其他館所,經過哪個館轉手、原捐贈者是誰都會清楚記錄軌跡,且全國一致受《博物館法》規範;若確定入庫,則會進一步與捐贈者簽署契約,並開始進行細項編目,並按材質分成有手稿、相片、器物、書畫、多媒體等十大類,各種類保存方法均不同,這些繁複的過程均需耗費大量人力與財力。

談到研究典藏過程中遇到的困難與誤解,林佩蓉表示,有時捐贈者會抱怨物件交付都不見展出蹤影,然而展覽的規劃具主題性,因此不是捐贈者將物件交付就會馬上展出,而物件入庫後即被視為國家財產,館方會以非常謹慎的態度珍藏,不會一直暴露在開放空間,「我們(台文館)的典藏宗旨是一個文物進到台文館裡,我們要讓它至少再健康地活一百年。」

近年台文館進行器物的3D掃描,也曾遭質疑台文館物件不多,是否真的有需要。林佩蓉指出,雖然台文館多收藏紙質物件,然而許多陪伴文學作家的器物,例如作家一輩子寫作百萬字寫到桌面凹下去的桌子,這些都具有故事性,亦有列入館藏收納的價值。民眾對台文館的感受又是如何?她表示,民眾多認為台文館太安靜、文字很多;而台文館近年陸續展出融合互動及實品影像,民眾則多感到新奇。

林佩蓉說,國外漢學研究多以中國為主,台文館近年戮力於國際間推廣台灣文學,未來期盼行政院盡快通過將台文館升為三級機構外,也能在組織結構上落實於博物館科別,回歸其專業類別。


張良澤(中)與舊書店老闆夫婦久別相見。(相片提供/黃小蛋)

【特稿/黃小蛋】2018年工作之際,我藉由攝影記錄張良澤老師推動台灣文學的歷程。每次到真理大學台灣文學資料館,他總埋首於書桌前整理、謄寫文稿,偶而輕喚陪伴的狗兒一起至外頭散步,休息片刻。

張老師這樣抄寫工作數十年如一日,早年提筆是創作。在他就讀台南師範學校時,受到學校老師的鼓勵勤奮地磨筆、發表,在校園內刻鋼板自創雜誌、投稿各報副刊,從反覆被各家退稿中摸索研究出每報副刊風格與編輯喜好。畢業後教書仍持續創作,書寫身邊小人物的篇章漸漸地在《聯合報》副刊中發表。張老師說,當時社會還沒有台灣文學的概念,任何的文學作品都讀。他在《聯合報》副刊讀著鍾理和、鍾肇政、文心、七等生等作家的作品,鍾理和的文筆總是能讓他相當感動。

1960年8月初,他在報上讀到「鍾理和肺病嘔血而死,留下遺孀與四子,生活困苦」的消息,驚嚇之餘,想著為敬愛的作家做點什麼事,他立刻寫信給副刊編輯,說明當月其稿費轉贈給鍾理和遺孀。透過主編林海音的牽線,也認識鍾理和之子鍾鐵民。1961年,想著讀大學、當作家的張良澤考上成功大學中文系,也保持與鍾鐵民書信往返。

大一寒假,他到美濃拜訪鍾平妹(鍾台妹)一家人,看見鍾理和擁有大量作品,卻只刊登幾篇相當可惜,因此他取得鍾鐵民同意,離開美濃時,也把鍾理和手稿一起帶下山。張良澤告訴鍾鐵民:「這輩子最重要的事是讓大家認識鍾理和。」也在這個時間點,他發現自己創作的能量漸失,應該要把心力集結起來,從純文學創作開始移到整理文學作品、史料,首要就從整理鍾理和文稿開始。

這一整理工程從張老師的大學四年、日本留學到返回到成大教書,持續進行。他意識文稿整理好後,也要有讀者,便想著如何從大學校園內推廣到社會,同時繼續蒐集台灣史料、挖掘文學家與手稿。1975年起,他陸續出版台灣作家楊逵、吳濁流、鍾理和等人的作品。1976年2月出版的鍾理和《故鄉》感動了遠景出版社創辦人之一沈登恩,同年11月雙方合作出版《鍾理和全集》,後續又出版台灣文學作家作品《吳濁流作品集》《吳新榮全集》。

然而在1970年代戒嚴時期,張良澤在成大教書、推廣出版種種活動行蹤均被監視著。在日本友人幫助下,取得日本筑波大學教職工作,在1978年底匆匆赴日。這一走也意外讓他成為海外黑名單之一。

東京神保町書店街。(相片提供/張良澤)

張良澤在日本時,蒐集、挖掘、整理文學家與手稿志業也不中斷,而在教書之餘的空檔,就跑去神保町古書街買書,他說:「我買到老闆都認識我、對我很信任,就算我錢帶不夠,也讓我先把書帶回家。有一次我累積200萬日幣的欠款,那個老闆不跟我追討,他知道我等到領獎金就會還。」

而因擔心在台灣蒐集的史料書籍被查禁沒收,張良澤也請弟弟分批寄至日本,自創一式書體,將藏書、資料一一整理編目建檔,數量龐大到後來得另買下一棟房子作為書庫,為蒐集資料張良澤費心費力也付出大筆購書開銷,其藏書好友──劉峯松稱之為「書痴」。1

992年張良澤從海外黑名單解除,1997年在當時真理大學校長葉能哲邀請下擔任台灣文學系創系系主任。張老師說,當年辭掉日本教職返台,「希望在台灣好好做點事。」他全心投入台灣文學,成立台灣文學資料館,也把其日本藏書、史料運回台灣,那是他一生在台灣、日本以真誠浪漫文學之心,獲得文學家、舊書店信任而蒐集來的成果,也是其對台灣文學深厚的期待與希望。在台灣文學傳承路上,張良澤老師始終孜孜矻矻,以藏書為樂、以抄字度日,做痴心為書的文學工人。(作者為國立台灣文學館計畫專員)

張良澤(右)與鍾肇政(左)合影。(相片提供/張良澤)

【特稿/盧啟明】1月初,真理大學有意將麻豆校區的台灣文學資料館部分藏品遷回淡水校區,過程衍生了一些風波,導致榮譽館長張良澤教授被拒於館外。此事件,值得教會文物典藏和檔案管理的單位作為殷鑑。

文物之所以重要,是因為與「人」有關。寶貴的資料首先是與「文物作成者」發生關聯,名家手稿、真跡墨寶自不待言。然而,當代的觀點同樣重視「文物蒐集者」的角色,亦即透過有系統、有意識及有取捨的長期蒐集,才能把散落的故紙匯聚成有意義的「資料集」。換言之,蒐集者的眼光和學養,是文物能夠再次獲得新生命的關鍵。若非經年累月耗費精力蒐集、分類,很多資料早已送到垃圾堆了。不只如此,這些前輩學者在蒐集的過程當中,因著豐富的學識和合宜的互動,往往獲得更多相關人士的信任和口碑。有人說,沒有張良澤,就沒有真理大學台文資料館。同樣地,對台灣基督長老教會而言,沒有黃武東牧師從1950年代蒐集文物、賴永祥教授在2017年無私捐贈資料,就沒有今天長老教會歷史檔案館的基礎館藏。文物固然重要,但催生者的心懷更是無價之寶。所以對教會而言,安排專人來整理史料,也許是有志者,或長執、幹事、牧者,乃保存歷史的第一步,這是我們共同的責任。

一般來說,教會史料收藏的建議範圍有六大類:議錄報告、書信照片、專論書冊、書報期刊、學術出版、珍本文物。教會文物乍看單調、無聊又冗長,但只要整理與分析,就可從文字紀錄中窺知信仰形貌、行為模式及生活實踐。教會史料涵蓋了政策、執行、福音、靈修、特殊事工等方面,有屬於教會內部工作,也有社會實務。這都顯示了教會的內部關係和問題處理的歷程,也見證教會生活和社會法制之間的互動情形。

根據檔案學概念,受贈資料應以「原始序列」和「全宗原則」來處理,不要打散原件的內部關聯性,並且盡量彙整相關的主題。同時,依照2017年總會通常議會通過的《檔案管理條例》,總會檔案最遲應於30年後開放應用;各教會、機構的歷史資料必須有一定的點收、立案、編目、保管及檢調之程序,重要檔案不得隨意抄錄、隱匿、銷毀或藉故遺失,違者將有罰則。可以預見的,未來將有更多史料在合理範圍內開放,透過申請手續供各界閱覽研究。教會界也必須強化學術研究、史料搜審、史籍編纂、文物典藏及展覽推廣等重要課題,這的確是宣教事工和信仰尋根之一環。

對教會而言,聖經就是回首足跡的救恩史,關乎基督徒身分認同的深層概念;對社會大眾而言,人人皆知存史之重要,唯歷史之根則在於史料文物的蒐集、整編、詮釋及研究。盼望吾人不斷深化「歷史感」,以凝聚共同意識。(作者為台灣基督長老教會歷史檔案館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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