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陳韻琳

深刻的藝術故事,即使描述完全虛構的世界,終是源自對真實人性的直視。那種對心靈深處的挖掘,蘊含巨大的創作能量,卻帶給藝術家痛苦,因為挖掘出來的未必美好,更有可能是陰暗與醜陋。而藝術家將這些陰暗與醜陋轉化為故事的歷程中,是否能堅持信念,用美善來超越?可想而知,觸碰到的陰暗與醜陋越深,用美善超越的信念就必須越強。於是藝術家的心靈世界成為永無休止的戰場,可能隨藝術昇華,亦可能隨藝術沉淪。

《雙面誘惑》(Cracks in the Shell,2011年)中的女主角約瑟芬,生活充滿了重擔。她有一個患腦性麻痺的妹妹,家中經濟僅能勉強維持,單親的母親邊工作邊照顧妹妹,早已疲憊不堪。約瑟芬非但不能期待母親的呵護與照拂,還要協助母親照顧妹妹,她竭盡所能,並因此在同輩中顯得早熟、孤單、壓抑。
約瑟芬就讀戲劇科系,課業上表現差強人意。可能太習慣壓抑,她在舞台上放不開,不管什麼角色,她的詮釋都平淡無奇。

(相片提供/《雙面間諜》劇照)

  心靈深處細小的裂縫  

然而,約瑟芬碰到一位傳奇性的劇場導演,要她擔綱他傳奇性的劇本《卡蜜兒》的女主角。這是一部有點歷史的戲劇,在同學間傳頌不已,大家都想爭取女主角的角色。不知為何,導演卻看中約瑟芬略帶丹麥口音及外型平庸,因此大爆冷門,讓舞台上從不出色的約瑟芬獲選。

一位很久以前擔綱過卡蜜兒這個角色的女伶,如今已是戲劇界老將,她看了看獲選的約瑟芬,以一種相當複雜的神情對約瑟芬說:「祝妳好運。」

真實的約瑟芬與舞台上的卡蜜兒,是截然不同的女孩,何以導演會看中約瑟芬?從約瑟芬揣摩卡蜜兒心境的歷程來看,導演對於把約瑟芬變成卡蜜兒充滿了興趣,甚至可以說,他極為享受威權與控制的快感。
導演意圖讓約瑟芬深入心靈底層的幽暗,讓它們如火山爆發般釋放,好讓約瑟芬變成卡蜜兒。他的做法誘引約瑟芬釋放心靈底層負面的能量──她對母親和妹妹的憤怒。正如約瑟芬試鏡時讀的台詞:「要小心,這具貝殼是有裂縫的,很細小的裂縫,你該慶幸聞不到底下的味道,那是腐爛與死亡的味道。」

劇中的卡蜜兒四歲被父親性侵,並被這傷害徹底摧毀,以至長大後對愛的認知徹底扭曲。她悲傷而瘋狂,認定愛唯有性,對性需索無度,不斷跟男人濫交。

所有人都看得出來,約瑟芬絕對不是卡蜜兒。可是導演對約瑟芬說:「馬龍白蘭度(Marlon Brando)到動物園尋找哪一個動物最像他的角色,他觀察動物的特性來建構角色。」然後他說:「卡蜜兒是飢餓的土狼。」意圖引導出約瑟芬心靈深處的獸性。他又說:「卡蜜兒會自殘,劃破自己血管……」這讓約瑟芬疑惑地問:「我要像卡蜜兒受那些罪嗎?我要被強暴,還要拿刀自殘?」慢慢步上挖掘心靈深處的幽暗旅程。

  約瑟芬變成卡蜜兒?  

約瑟芬早已習慣不被注意,突然成為眾人注意的焦點,她非常珍惜,因此對導演言聽計從,模擬野蠻的獸性,刻意展現充滿自殘、自毀傾向的言行。因此她對母親撒潑、胡鬧,逐漸與母親交惡,對妹妹也失去愛心和耐心,變得冷酷無情。

(相片提供/《雙面間諜》劇照)

為讓自己更像卡蜜兒,約瑟芬戴上金色假髮,讓她更快變成另一個人。她在街上遊蕩,勾引鄰近一個隧道工人尤亞克。很不幸地,尤亞克愛上了她──或者說愛上卡蜜兒這個撲朔迷離的女人。當他發現原來愛上的只是舞台角色,自己被利用了,他轉身離開,因為不知道自己愛的是誰。

恰於此時,約瑟芬從導演口中知道,自己被相中是因為導演一眼看出她心理不健全。導演利用她真實人生中那些痛苦的缺憾,再無限擴大,讓她徹頭徹尾崩壞,好成為卡蜜兒。

所有舞台上的暴力、自殘、全裸演出,導演都說:「那不是妳,那是角色。」但是,從心靈深處引導出來的陰暗,能說不是約瑟芬的嗎?

  演好卡蜜兒不代表變成她  

約瑟芬必須做出選擇。她終於明白,那個曾飾演卡蜜兒的老演員為何語重心長地說:「祝妳好運。」她不是在台上和台下之間抉擇,而是在生活有缺憾卻善良的約瑟芬和肆意放縱卻有毀滅傾向的約瑟芬之間抉擇。她必須在導演引導出她心靈的陰暗後,尋找超越的力量。於是約瑟芬自殘了,這次不是為了訓練自己成為卡蜜兒,而是跟陰暗的約瑟芬告別,她要找回那個生命不順遂但體諒母親、照顧妹妹的善良約瑟芬。
自殘後的約瑟芬,得到母親溫柔的照顧,母親自省太忽略約瑟芬,給她太多她不應該承擔的責任。母親做出了調整。母女和解後,約瑟芬出院,在戲劇上演之前,約瑟芬帶著自殘的傷痕告訴導演:「我不想再崩潰了,你要崩潰是你的事。」約瑟芬上台了,她演好卡蜜兒,但沒有讓陰暗力量蔓延,她拒絕在真實人生中成為卡蜜兒。

這個故事中,導演刻意選用舞台上平淡無奇的約瑟芬,因為她像一張白紙,可塑性極強,又缺乏自信、壓抑自我,很容易受掌控。他知道陰暗一旦被引逗出來,會是龐大的力量。只是約瑟芬最終掙脫他的掌控,及時煞車,切割台上與台下。她仍舊願意承接角色的挑戰,但是下了台,導演與卡蜜兒不再能掌控她,她要成為憧憬光明與愛的約瑟芬。

  為了喜歡還是譴責?  

另一部電影《小鬼作家養成班》(The Workshop,2017年)探討的是懸疑小說的創作者如何尋找靈感,靈感若源自心靈深處,作者是否能超越凶殺背後各式各樣的人性黑暗?與創作互動的過程,會不會讓自己陷入毀滅而無法自拔?

(相片提供/《小鬼作家養成班》劇照)

知名小說家奧莉維亞在法國小鎮拉西奧塔舉辦寫作養成班,她要參與的年輕人一起創作一部驚悚小說。這集體創作不是寫著好玩,而是為了出版。拉西奧塔原本是法國第三造船廠所在地,歷史悠久,祖輩口中常提到1960年代的勞資抗爭,當年左右派對立過程中,祖輩有不少人自居共產黨員。幾十年過去,資本主義勝利,全球化浪潮席捲小鎮,小鎮沒落了,大部分鎮民教育、文化水平不足,從事基層勞工。造船工業榮景不再,港口停的是富豪們奢華的遊艇。

奧莉維亞發起的寫作班,參與者非常多元,父母輩來自不同國家,有不同文化、不同膚色,包括穆斯林。學員們討論著設計怎樣的謀殺情節,而在這小鎮最容易構思的,就是當年勞資對立中的勞方如何談判、決戰,敗陣下來後又如何為如今一貧如洗的處境復仇。奧莉維亞隨即發現學員安東是頭痛人物,他四處挑釁,讓黑人感覺自己被歧視、穆斯林覺得自己被質疑是恐怖分子、女性覺得被輕蔑。大家都不喜歡他,因此他無法參與集體創作,必須自己獨力寫出作品。

安東的作品引發大家更大的不安。他不似其他人鋪陳殺人的動機,譬如勞資對立下勞工的悲慘境遇或貧富差距過大,讓殺人有跡可循。相反地,他作品裡的殺人沒有動機,只有殺人的過程,而且描述非常仔細,讓人不寒而慄,因此有人質疑安東是不是以寫出殺人過程為樂?甚至懷疑這些內容是否多少呈現他心裡的幽暗?

奧莉維亞基於專業,並未立刻把安東的作品跟本人聯想在一起,她欣賞安東的文筆,說他第一次寫作就表現優異。她丟問題給大家:「如果深入刻畫殘暴,不是因為喜歡殘暴,而是為了譴責殘暴呢?」但因為安東早已惹火所有學員,沒有人相信他是為了譴責。有學員對老師說:「妳明明知道我們質疑安東,真正的問題不在文章本身。」

法國正面臨恐怖分子攻擊,無差別殺人的犯罪事件引發社會騷動。安東鉅細靡遺描述殺人卻不處理動機,讓大家不由得負面聯想,安東有陰暗的一面,醞釀著種族仇恨殺人或無差別殺人,而寫作班的創作過程把他最負面的心靈底層給勾引出來。

  能不能引導?該如何引導?  

奧莉維亞作為文學家,當然不會只把教導寫作當成唯一目的。但能不能引導、該如何引導憤世嫉俗的安東?她想到必須跟安東對話。這對她是艱難的,因為安東會挑釁她,他們的關係相當緊張。安東甚至讓她開始懷疑自己到底認不認識法國新一代青年?她有沒有能力書寫他們的故事?

奧莉維亞透過網路社群得知安東身處險境。他周遭做水泥工的表哥與表哥的朋友嗑藥,並迷戀極右派的激進言論,有時候半夜一夥人會迷迷糊糊帶槍到海邊,假裝自己是極右派種族主義者,要與非白種人為敵,還得意洋洋地將這些極端言論丟上網路。可是奧莉維亞又明顯看出安東無法融入他表哥的群體,那麼,安東到底為何如此怨憤?她嘗試跟安東對談,但沒講幾句話,就被他激怒了。

奧莉維亞不知道的是,在寫作班之外的時間,當她優雅地坐在躺椅上看書,安東正窺視著她,一如小鎮的年輕人窺視著富豪們的遊艇。不拘看到精神性抑或物質性的富有,小鎮年輕人眼中的奧莉維亞與富豪,都是資本主義社會下坐擁資源的階層。安東的怨憤背後是深深的不平,他的家人已落入社會底層,跟來自其他國家的人一起成為基層勞工,他只能在靠勞力賺錢與失業之間二選一。這不是虛構的小說世界,是安東的真實人生,他不想要,卻不知如何翻轉。

當安東從電視看到奧莉維亞被記者訪談,聽到她說:「我看到學員們隨著時間進展有改變,他們看自己的方式改變了,他們變得更自信……寫作是撼動自己的好方法,寫小說只是藉口,目的其實是為了撼動他們。」安東的怨憤在此時達到了頂點。擁有資源的奧莉維亞完全不能理解機會被剝奪的小鎮年輕人的痛苦,只知以拯救者、教育者的姿態出現,要「撼動」他們,藉此得到更多知名度與尊榮,他覺得她根本在利用他們。

  能改變嗎?何時改變?  

(相片提供/《小鬼作家養成班》劇照)

當晚,安東綁架了奧莉維亞。他就像進行一個儀式,因為奧莉維亞代表擁有資源的世界,想教育、改變他們這些缺乏資源的小鎮年輕人。她很溫暖,也真心想付出與幫助,但安東最不喜歡的就是擁有充分資源的人想改造弱勢群體,卻不了解他們的絕望。

但是,因著在社會底層,安東便有權利一輩子活在怨憤中並以言語傷害來自其他國家的人嗎?他在作品徹底釋放他的怨憤,會不會引發心靈深處更大的仇恨?是的,他絕對是潛在的無差別殺人者。

安東綁架奧莉維亞,以激烈的方式將心靈深處的陰暗攤在她面前。奧莉維亞被嚇壞了,她不斷向他道歉,問自己能為他做什麼?也誠實表達她真的很害怕。過去寫過多本懸疑小說的她,人生第一次經歷真正的驚悚。

這一夜是安東陷溺心靈谷底的一夜,也是他自我救贖的一夜。殺人與否決定了他的未來,他雖然可以將殺人過程描述得細膩無比,但最終沒有順應心裡的幽暗付諸實行。他對著月亮射擊了三槍,然後把槍丟進海裡,放走了奧莉維亞。

驚悚的一夜過去了,次日,奧莉維亞沒有對任何人說前夜發生了什麼,照舊去指導學員寫小說。而後安東突然出現,他像是變了一個人,並交出一篇跟殺人有關的文章,他寫著:「某些人可以為了無聊而殺人,某些人可以僅因為對方是阿拉伯人、猶太人或同性戀,便殺了這個人。甚至,有人不需要任何理由就可以殺人,因為誰是受害者對他來講都沒差別,他連殺自己都下得了手。事後,人們會幫他解釋動機說:因為他沒有未來,沒有朋友。」

「可是有一個人(指安東自己)既沒殺人也沒自殺,他殺的是時間──他在這個城市裡原地打轉,無所事事,只為了殺時間。事實上,是這個城市正在殺他。日子老是千篇一律,他繞遠路以避免老是走同一條路,可是沒有用,所有大街小巷他都熟悉得很。他經常來來回回,每次都獨來獨往,每次都是一樣的風景──走到哪都看得到的造船廠。」

「他一點都不懷念造船廠,那不是他的故事。那些人(指的是奧莉維亞代表的教育者)環繞他身邊對他微笑,聲稱愛他、幫助他,卻把他當成動物般說話──有待訓練的動物。他沒朋友、沒工作、沒未來,或者他該感到慶幸,幸好是自己一個人。」

安東沒有描述任何殺人細節,文字中不見一滴血,但他的確在談殺人,是被資源分配不均的資本主義犧牲掉的小鎮年輕人心靈被扼殺的過程。他們心靈被扼殺後,又被懷疑是恐怖分子、無差別殺人者。幸好他獨來獨來,沒有跟表哥那些人成為同夥。

這篇文章是安東的結業作品,也是他跟怨憤心靈揮別的作品。他離開小鎮,成為船員,謙和低調地從基層學起,不再滿腔怨憤。

電影的主角是安東,他在創作的心靈戰場,與不公的環境搏鬥。但我看到奧莉維亞,她不同於《雙面誘惑》的導演,面對不斷挑釁的安東,她沒有斷然予以負面評價,而是承認自己不了解,在不時被激怒時仍努力對話,甚至守住安東綁架她這個祕密。這意謂她相信,在安東的心靈戰場,善良最後會勝出。她的相信終幫助安東走出新的可能,而這何嘗不是她心靈戰場中善良最終的勝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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