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別企畫】緬懷台灣百年醫療先賢外史

追憶產婆藏姊的助產生涯

Photo credit: eliot.

150多年來,因為上帝的愛,宣教師來到台灣這片土地,帶入醫療與教育的成長,再加上衛生環境的改善、醫療基礎建設的完成……,台灣的現代化醫療發展,猶如一條歷史長河,見證先賢的佳美腳蹤。


(本文刊載於《台灣教會公報》3491期14~15版)

緬懷台灣百年醫療先賢外史──追憶產婆藏姊的助產生涯

◎王嘉男(七星中會台北東門教會會友)

數百年前的台灣,因瘴癘之氣惡名,被荷蘭人視為「不適合居住之島」、日本人喻為「鬼界之島」,直到150多年前的1865年起,上主差派宣教師馬雅各醫師、馬偕博士、蘭大衛醫師父子……等相繼來台灣進行醫療宣道,點亮台灣現代化醫療史。1895起的日治時期,日本政府進一步著手整治台灣衛生環境,並進行醫療基礎建設。自此,台灣的現代化醫療發展由點而線,形成全面網絡,猶如一條長河。因緣際會,先母王劉寶藏(1915~1987年)有幸「游」進這條長河,得以追隨百年來醫界先賢的佳美腳蹤前進。

五○年代台大醫院洗衣房及鍋爐房。

1895年乙未戰役期間,日本政府派來的日本兵中,在戰場上陣亡的日本兵僅164人,死於疫病者卻高達4642人。日本政府對台灣疫病流行的可怕,大感震驚,將台灣喻為「鬼界之島」,本來有意在國際上拍賣台灣,後來地理學家探測發現,台灣的木材與煤礦豐富,日本政府便決心大力建設。

第四任台灣總督兒玉源太郎有感台灣亟需醫療專業人才,派遣曾任日本衛生局長的留德醫學博士後藤新平,擔任台灣總督府民政長官。後藤新平來到台灣後,發現當時台灣的公共衛生環境極惡劣,就把在德國所學醫療及公共衛生教育運用在台灣,開始在全台灣各都市挖掘下水道、大排水溝(如台北市新生南北路大圳溝)、舖設自來水管。

舊時代婦嬰徘徊生死之間

100多前的台灣社會,婦女生產時多由未受過現代醫療訓練、完全依靠經驗的產婆接生。當時日本嬰兒的死亡率5%,而台灣卻高達35%,大多由於以未經消毒剪刀剪斷臍帶造成感染。婦女生產時也冒著極大的死亡風險,台語俗諺「生得過,麻油雞酒香;生不過,四塊棺材板」,就是在強調當時婦女生產時冒著可能踏入棺材的死亡風險。當時,不論是正確的接生方法或衛生處理,都有相當大的改進空間。

醫院人員正在使用消毒鍋。

當時日本政府希望提高產婦及嬰兒的存活率,因為嘉南大圳與烏山頭水庫完成,能充分利用、灌溉,分南北輪耕,稻米、甘蔗產量頓時增加數十倍之多,農村亟需勞動人力。再加上廣設20幾家糖廠及數十條小火車(可載人、物、糖、稻米),並鋪設基隆到枋寮的大鐵路,利用阿里山森林,開發作為鐵路枕木,足夠供應從基隆鋪到枋寮之用有餘。交通順暢,使得台灣的工商業頓時發達,亦需大量人口,所以很重視鼓勵婦女生產,以補勞力的不足。

1895年,日本政府於台北大稻埕初創「大日本台灣病院」,之後在院內設立「醫學講習所」,試辦初步醫學教育,培養台灣本地醫生。後藤新平就任台灣總督府民政官長,視察「醫學講習所」實況後,認為台灣醫學教育有提升之必要,乃決定成立台灣第一所正式醫學教育學校──台灣總督府醫學校。1898年,病院遷至現址(臺大醫院總院西址所在位置),更名為台灣總督府台北醫院。醫院建有鍋爐房提供蒸氣,作為醫院滅菌、供應熱水及烹煮熱源之用,百年來肩負維護衛生的任務。之後,台灣總督府台北醫院又附設培養台籍產婆的助產婦速成科,1907年開始招收台籍少女受訓。

藏姊受提拔當產婆

母親王劉寶藏是出身屏東潮州的「客家妹」,與洪約伯醫師是同鄉。洪醫師是台北醫專(今臺灣大學醫學院前身)首屆畢業生,也是後來新光醫院創院暨榮譽院長洪啟仁醫師之父。洪醫師在台北醫專畢業後,即返潮州開設醫院。母親大約15歲的少女時代,曾在洪醫師開設的醫院工作,處理洪家田地的管理登記事務與雜務,並與洪醫師在同一間教堂聚會,受洪醫師娘葉金蘭品德薰陶良多。洪牧師娘是馬偕博士的學生葉金木牧師的胞妹,是曾在淡水牛津學堂接受馬偕西方文明教育的首批少女之一,她會彈奏腳踏式風琴。母親也買一台腳踏式風琴(當時很貴,幾乎可買一棟房子),除了自娛之用,並在教堂伴奏詩歌。那時,通常一個教會只有10多人聚會,大家彼此都很親近。

臺大醫院工務室鍋爐房設備。

當時,台灣總督府台北醫院附設的助產婦速成科,在全台各地招募公費學生,競爭非常激烈,各鄉鎮只能推薦一人到台北受訓,且畢業後要返鄉服務。洪醫師認為,我的母親能夠吃苦耐勞,又會讀書,就推薦她代表潮州鎮,後來她僥倖獲錄取,接受訓練。

母親在台北接受為期一年的西方醫學婦幼衛生、助產教育,在日式嚴格教育、馬偕博士遺訓與台北大稻埕教會的信仰薰陶下,帶著一本厚厚的《護產學》回潮州。憑卒業證書掛牌「產婆所」(日本政府許可),在洪醫師的醫院附近開始為居民服務,居民稱她為「藏姊」。

昔日助產士聚集之舊照。

母親秉持刻苦耐勞的精神努力工作,5年內共為1000多名產婦接生,平均不到兩天就得出一次任務,含新生兒在內,至少服務2000人,經常忙到三更半夜,為婦嬰的生命與死神拔河。此外,為應付婦女生產需要大量紗布,母親買了一台腳踏縫紉機(在當時相當一棟房子的價錢),自己縫製布條、大中小尺寸的紗布備用,並以熱開水燙過消毒。

1930年代的台灣鄉下沒有路燈,鄉間都是石頭路,交通不便,只有日本巡查大人有專用的竹轎。產婦通常在三更半夜需要產婆幫忙,日本政府為了提高產婦的生產存活率,對產婆相當禮遇,特准產婆搭乘竹轎,順便帶藥材到偏鄉接生,由主家提燈籠帶隊。相較日治初期婦女生產時三分之一的死亡率,這時婦女生產的死亡率已大幅降低至十分之一,母親曾說,「接生」是與死神拔河的生死之戰。

因基督信仰而尊重、疼惜生命

早期台灣民間,新生嬰兒的死亡被視為是犯邪沖煞,加上巫婆的惡言亂語,視死嬰為邪怪,故採亂丟亂葬的方式,大都自行在溪水邊放流,甚至屍體有時被野狗吃,也眼不見為淨。在當時受訓的產婆中,只有母親信仰基督教,她受到洪醫師娘基督教信仰「愛」的薰陶,以及宋尚節博士傳播福音的影響,尊重生命的尊嚴,即使是短暫的生命,也要尊重。先母秉持耶穌的愛,處理死嬰時,特別注意善終厚道,先以白布包裹,再為他們土葬。

當時請母親幫忙的產婦,以貧窮者居多,但她不重視錢財,即使產婦沒給錢,她也無所謂。其實,當時應該大約每接生50次,就有能力買一棟房子。母親在世時,我曾詢問她是否有在潮州買房子,她說沒有。有些鄉下人沒錢付費,大都會致贈雞鴨,母親大都轉贈給辛苦帶她前往偏鄉接生的轎夫。

洪約伯醫師是民間指導教授

母親邊做邊學,常去不遠的洪約伯醫師家幫當時2歲、活潑可愛的洪醫師之子啟仁洗澡,順便補充大塊布、棉紗、酒精與棉花等醫療用品,她將大塊棉紗布帶回自行裁剪、清洗,以開水熱燙後備用,洪醫師也會給她外科小手術用的利剪。若有專業上的疑問,她會趁星期天到教堂聚會時,請教洪醫師。洪醫師必定傾囊相授,讓她受益良多,如同身旁擁有一位長期的民間醫學指導教授。

婦女正在裁縫紗布。

因為西洋醫學教育、基督教「施比受更有福」的教導、客家妹的硬頸精神,以及洪醫師5年的指導,養成母親完整而老練的經歷。洪醫師忙於醫院業務,晚上需充分休息,無法再出去接生,若有婦女要生產,他一律轉介給母親,因為他知道她有能力做好,在潮州鎮只有她是接受西醫訓練的產婆。

附帶一提的是,當時,胡文池牧師致力在台東關山教會傳教,並翻譯原住民布農族聖經,其牧師娘葉寶玉是接受不同教育系統的產婆,在教會旁設立免費的助產院。她默默行善,與外國女傳教師,義診助產數千人,相當難能可貴,在台灣醫學史上,應予記大功一次。

藏姊走入婚姻後的二三事

文圖◎王嘉男

母親王劉寶藏辛苦工作5年後,不幸的事發生了。當年台灣盛行肺病,南部約五分之一人口罹患肺癆(肺結核),東部更高達三分之一。母親常以嘴巴幫產婦吹氣,做心肺復甦術(CPR),竟因此罹患當年台灣盛行的肺癆,堪稱是台灣早期婦產醫療的拓荒者及犧牲者。母親受到重大打擊,只得提前從產婆職場退下來休息,常待在家彈琴解憂。當時也有其他產婆、產婦得病,此後學校不再鼓勵產婆用嘴對嘴方式,而改用橡皮球灌氣幫助產婦,儘量減少感染。

教會青年為她傾心

母親自職場退下後,有教會青年覺得她相當賢慧,想向外公提親。母親本來答應,幾天後,具有醫學常識的她考慮到自己的肺病,不願再病延下一代,就對外公說:「我不想結婚,想到台東教會做婦女醫療關懷工作。」台東地處偏僻,交通不方便,當時的肺癆病情比南部嚴重。

幾天後,這位青年前來提親,卻找不到母親,聽到外公說:「她到台東去了。」青年很著急,特地從台南邀高篤行牧師(高長牧師次子、高俊明牧師叔父),從台南請一輛貸切(計程車),再到潮州載外公,3人一起去台東,一趟旅途非常辛苦,要花上整天整夜的時間。

青年要找我母親回來完婚,母親說她有肺病,不宜結婚。青年則表示,他的母親也有肺病,仍然生下4個健康的孩子,都沒有被感染。然而,對於婚事,母親並沒有點頭,她說:「讓我再考慮一天。」青年說好,於是母親就整夜向上主哭訴:「上帝啊!我有肺病,無法承擔重擔,請上帝幫我拒絕婚事,我在此默默地做婦女醫療關懷工作,非常順意……」

藏姊抱病步上紅毯

隔天一大早,母親發現這位青年坐在客廳,整夜未睡,她感到很驚奇,一時不知如何回答。最後高篤行牧師祈禱勉勵、祝福母親:「毋免驚,上主與你相及佇在。在世間與主同行,上主會照顧憐憫甘苦的婦仁人。」(不用怕,上主與妳同在。若在世間與主同行,上主會照顧憐憫辛苦的婦人。)再加上被這位青年的誠懇感動,經高篤行牧師祈禱,在掛慮下一代被傳染的擔憂中,勉強同意婚事,隨高篤行牧師、外公與青年一起坐貸切回台南,完成西洋式婚禮。

這位教會青年,就是我的父親。後來,胞姊找到一張父親母親當年的結婚照片,照片中的母親木訥無笑容,似乎擔心著肺病傳染的機率。

夫妻患難見真情

母親的嫁妝是一本羅馬字聖經、一本聖詩、一台腳踏式風琴、一台縫紉機、一本厚厚的《護產學》。父親與母親在苦難中結合,婚後夫妻倆從事藥品買賣,事業有時順利,有時不順利,患難夫妻相處約50年。父母晚年的身體狀況都非常不好,在我隨侍照顧的過程中,看他們恩愛、相互關心、患難見真情的模樣,使我非常感動。更難能可貴是,我們5個兄弟姊妹都很健康,沒有得到肺癆。這一點我也非常不解,因為肺癆非容易在家人之間傳染。真的非常感謝上主的保守!

蒙醫療日新月異之福

1957年,母親因左肺葉受損嚴重,不得不接受外科手術。當時,由國防醫學院設立的中心診所招募許多從國外進修返國的醫療精英加入,曾在美國哈佛大學的麻省總醫院專攻胸腔外科的盧光舜醫師即為當中翹楚。當年母親有幸得到盧醫師組成醫療團隊,為她開刀切除左肺,這是台灣首例切除肺葉的案例。

盧醫師在開刀前言明:「開刀有成功或失敗的機率,我會盡力去做。」經過近10小時,輸血近1萬C.C.,手術成功了。盧醫師是虔誠基督徒,他對母親說:「妳若能多活10年,我就算成功。」我很感動經濟況不是很好的父親為母親籌出20萬這麼多的錢(約現代600萬元)。感謝主,母親在手術後竟靠著單肺葉,活了30餘年,安享天年至72歲。

盧醫師受基督的教導,秉持「信心,就是對未來的事,抱著希望,努力去做」的態度,用當時最新的技術為母親開刀。很不幸,盧醫師後來因肺癌,早我母親幾年過世。當時電視大幅報導,盧醫師63歲早逝,是國家醫療界重大損失。電視報導時,我趕快叫母親來看,她說是「他救我活命」。我看母親流著淚,臉上充滿無盡的追思與感恩。

婦女正在摺疊紗布。

母親的孫輩共有13人,有學士、醫師與博士,其中有4個是醫師。1987年母親過世後,或許是基因隔代遺傳,2003年我兒子考上日本國立醫學院,也選擇專攻婦產科。他已獲通過的博士論文研究主題是「危急產婦的新處理方法」,他目前在日本執業,接生人數比阿嬤還多,青出於藍更勝於藍,擔任婦產科主治醫師。他說,當今醫學進步,嬰兒死亡率都在1%以下,早產兒不論多早生出,日後幾乎皆可安然存活下來,跟百年前婦女生產所面臨的挑戰相比,已是天壤之別。而且現在有婦兒科等醫療團隊,產婦生產時,動員的醫療團隊動輒5至8人,不像我母親的年代,必須一人獨擔繁重任務,她猶如「神風特攻隊」一般神勇!每當想到此事,我心中感慨萬千──他們祖孫同受日本教育,但因為身處不同時代,所獲醫療資源落差卻這麼大,令人感嘆現代醫學進步日新月異,現代人實在太有福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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