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連載5-3旅行不賞櫻│花的洗禮

插畫/張嘉琳

◎劉曼肅

第二天,我們在旅館樓上面對玻璃窗的小木桌吃早餐,他吃著納豆拌飯,吸著味噌湯,我喝熱咖啡,撕著麵包。而我們一起瞪著火車站進出的人潮,用同樣速度、有效率而安靜地前進,就連敲著手杖的視障者步伐都不會落後。大批中學生穿著黑色西裝,踏著沉重的步伐,森然得像送葬的隊伍一樣。空中一大群烏鴉繞著高樓粗啞地叫著,令人心煩氣躁。

我端著咖啡,對玻璃窗說:「沒有人微笑。」他對玻璃窗說:「壓抑的社會。」嗯,典型的對話,我關注人,他關注問題。接著,他用了很長的篇幅批評了日本的惡性升學競爭。

雖是老生常談,但他說話時帶著一種隨時戒備的態度,我不懂,他到底為什麼隨時有一種緊張和壓力?他對社會「恨鐵不成鋼」,即使檢討的對象是日本社會也一樣。也許,他對自己也隨時都在「恨鐵不成鋼」的自責情緒中?不過,平日沉默的他突然講了這麼多話,算是好事吧?日本使他稍微放鬆了。

插畫/張嘉琳

然後他問:「妳昨天去了哪裡?」

我沉默。有了昨天的經驗,我有了膽子,握著周遊券,我打著隨意走的算盤。我想要閃避他的探問,我熟悉他潛藏的憤怒,彷彿有人企圖遺棄他。而現在,我正要實現他的假想。

這是他的商務之旅,之前我不被告知行程,不被諮詢,他只問我:「妳考慮?」我的沉默,對他而言就是默許,於是他買了機票,沒跟我商量日期是否可行。一如以往,他會單獨負起一切的責任。在我們的婚姻中,我感覺自己一直是個附屬品。

但更重要的是,此時我的決定或許使我走在他前面?

我說,我們搭船。

他說,得查出搭船地點。

這樣,我確定他同意了。

* * * * *

在溫柔行進的火車廂裡,他專心查地圖,網路地圖提供的服務,除了可以來回演練,還可以用衛星定位隨時校正方向,迷路幾乎是不可能發生的。然後他滑著手機,撐開虎口放大地圖,點開街景服務,興奮地說:「妳看、妳看,船的外型是這個樣子。」

我滑著那3D的實景地圖,看過了街景服務,忽然十分失望,我渴望經歷一個我不曾經歷的旅行。當我真正走上了那條街,虛擬的旅行已經發生過了,和實際到訪將會混合在一起,那種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覺,會讓我的旅行的記憶難以區分清楚到底來自虛擬或實際?實景地圖會不會侵略了我想要閱歷的世界?

我們上了船,在微風中行駛,陽光比預期的熾烈。這時我發現河岸邊的綠意,那種毫無選擇一逕綠下去的景象,花訊完全是尾聲了,我知道……不!再一眼我發現了在一帶綠意的遙遠背景,隱藏著一種不尋常的斑斕,綠意完全擋住了鮮豔,但透出了一絲芳華。行船者指著遠方興奮地說著一串日語,我聽出了他話語中重複的那個詞「灑哭啦」,帶著尊敬和感動的音調。我決定了下一站我要去的地方,這個決定與網友無關。

下了船,我便向那個方向飛奔,邊跑邊叫的他被我拋在後面,「妳要去哪裡?不要隨便亂跑,至少查一下地圖!會不會太遠?萬一我們走不到呢?要不要搭車?妳不要急嘛。」

我直奔向前,他的腳步有力地跟上來了,發現喜好安靜的日本人的眼光打量著我們,他才明顯放低了說話的聲量。他不喜歡步行,但是不步行,我便無法親炙環境。到了日本,我的腳步像脫韁的野馬。

我沿著河岸小跑步,腳上踏著汙泥小徑,彷彿前方有一種急切的呼喚,我帶著使命似地向前追索。小徑旁連續不斷的樹林,清一色的綠色櫻花樹,花期已過的翠綠,沒有花訊,就是一整個完整的綠,所幸我並不期待櫻花,不必找花苞。

我把背包掛上肩膀,抬頭睨向前方,右上方圍牆上,我看見了,探出牆頭那種吐盡芳華的開花方式,毫無保留的滿樹瀟灑,那是什麼?我停下來大口吸氣,因為那種極致的生長方式,像瀑布極盡所能的奔放。然後我又跑,前方有一個林子,林子裡排列著高貴的白色、粉紅、米黃、淡橘,數不清優雅的花朵,海嘯般撲面而來。我想都不想地攀上了牆,把自己掛在欄杆上,就像被樹吸著,我整個人埋進了花海。

我像被什麼給掩埋似地住了腳,沒有聲音,僵直得像根樹幹,四周沒有人影,沒有遊客,甚至連剛才路邊出現過的幾個流浪漢都消失了,地上稀稀落落撒著掉落的花瓣,純淨的花全在樹上,如雲朵一般蟠踞著樹,遮蔽著天空,雲深不知處。

我毫無準備地被濃蔭遮天的松月、菊櫻、關山櫻、鬱金櫻款待了。我的心打開了那個深幽的山洞,山洞裡冒著年代久遠的燒灼痕跡、火藥氣味,花瓣太溫柔,瀑布般的花叢像水,沖刷著最粗糙尖利的磨痕,一場饗宴在那人跡罕至的深凹裡舉行了起來。

不知道過了多久,只覺得陽光漸漸黯淡下來,我舉步走著回頭的路,向著我開始奔跑的河岸起點。在那裡,我們坐下喝杯咖啡,那咖啡的苦味使我從櫻花林的震撼中醒來。

那晚我把櫻花照片貼上臉書,我炫耀著,這櫻花太像薔薇了,一開始沒認出來。這當然又收集了很多讚,朋友的驚嘆短句堆疊在貼文之後,像一條長長的繩梯。但我沒有點開名單,我已經不怎麼在乎誰在按讚了。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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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