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不該遺忘的日本人

&nbsp1930年(昭和5年)發生的霧社事件,日人死亡139人,原住民死亡包括戰死、自殺、病死和燒死共644名,霧社6社人口減少一半以上;翌年,倖存者再被日本當局縱容道澤社人襲擊,又死亡214名,導致6社人口二度銳減,只剩300人不到(見《台灣歷史圖說》,周婉窈著,2009年,聯經)。此事件迄今逾80年,學者論述甚多,但都沒像魏德聖導演的《賽德克‧巴萊》演出後賣座奇佳,國人爭相觀賞,一夕之間該事件的前因後果暨事件中人物,家喻戶曉,被廣為傳誦。不過,在歷史洪流中幾被湮沒無聞的兩個日本人,此時卻不能不提,一為稻垣籐兵衛,一為鹽月桃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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稻垣籐兵衛(1892~1955)日本兵庫縣人

井上伊之助之友,霧社事件後為台灣人發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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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4年同志社大學畢業後,稻垣籐兵衛志願到新竹角板山擔任山地警察,與在當地從事醫療傳道的井上伊之助結成莫逆之交;1916年辭去山地警察職務,在台北大稻埕六館街(今南京西路、西寧北路交界處)成立「人類之家」,附設稻江義塾,教育附近貧苦失學子弟,台灣早期畫家洪瑞麟曾在該義塾就讀,並受其人道主義薰陶。1922年稻垣在艋舺風化區散發「給被虐的姊妹」傳單,鼓勵娼妓從良;1925年在嘉義「竹林事件」中,又為農民撰寫訴願書,準備向來台視察的秩父宮殿下(裕仁胞弟)陳情,為農民權益與台灣總督府及三菱會社周旋將近1年;1927年發行《非台灣月刊》,宣稱:「我們是愛台灣,但是所愛的台灣不是為我們自己愛的,是為台灣愛的,且我們是超越台灣而愛台灣的。所謂超越台灣而愛台灣是什麼意思呢?是說為世界與人類而愛台灣的意思。」同年7月又與周合源等組成「孤魂聯盟」,以研究、宣傳無政府主義,謀求無產階級解放為目的。

1930年發生霧社事件,他竟發表感想:「此次蕃人的暴行,用一句話來說明,那就是這事件是神明給與的警戒。生蕃人不是可以永遠欺騙的,他們也隨著歲月在進步,了解各種各樣的事情,所以不能再騙下去了。有人說會發生此一事件是缺乏精通蕃人各項事情者所致,其實就是有這方面的人員,他們還是會起事的。這一事件是人心流於苟安、姑息的結果,它催促當局者要加以反省。」【註1】

身為一個日本人,在當時講「所以不能再騙下去了」「它催促當局者要加以反省」很容易嗎?實際上的情形是,全台日本人也只有他一個人這樣講。試想:事件中日本人被殺於先,也死了不少婦孺,他沒站在日本人立場講話,反而替對方講話,並嚴詞指責當局,這個人要有多大的勇氣呀!他不是發狂了嗎?

果不其然,當時在台灣的日本人都把他當作叛徒,對他十分敵視。台灣總督府編的《警察沿革志》,貶其為「個性偏狹」,而一位叫岩本秋心的日本人,甚至出版專書《解剖??稻藤》,抨擊他是危險人物和偽善者。

關於稻垣的下落,據獲知其逝世消息的好友井上伊之助在悼念文上說:「1947年被勒令強制遣送歸國,在最後的一艘遣送船上,至佐世保登陸之10天之間,我們一起在木板間中起居、交談。那時候他也帶著一個毫無依靠的婦人回來(按為出身千葉縣的娼妓),背著大背袋,在離搭火車約有2公里的路上,一邊慢慢等著那軟弱的女人;走在田畦上的那個樣子,至今仍浮現在我眼前。」並說:「他比我小3歲,一輩子未曾結婚,大概連個葬禮也沒有吧!為了可憐的台灣人,一直過著40年的犧牲生活。我們彼此是同志,我很了解他的心情。他的一生比小說更曲折,在他一生的最後一頁,我謹以他的朋友身分寫了這些,希望能遺留下來。」【註2】

顯然稻垣像當時大多數的日本人,不論功過都被台灣人遺忘了,頂多尋回一些蛛絲馬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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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1】見台灣文獻館典藏「專賣局檔案」第12174卷,陳文添譯

【註2】見《上帝在編織》,井上伊之助著,石井玲子譯,1997年,人光出版社

鹽月桃甫(1886~1954)日本宮崎縣人

象喻體作品創作,呈現真實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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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2年畢業於東京美術學校;1921年來台任教於台北中學校、台北高等學校、台北帝大豫科等校;1927年參與創立台灣美術展覽會(簡稱「台展」,1938年改稱「台灣總督府美術展覽會」,簡稱「府展」),擔任審查委員。經常深入山地旅行寫生,長期關注原住民題材,出品「台展」「府展」畫作甚多。鹽月桃甫作畫「一意孤行,即不管世俗眼光,理解與否不成問題,也不分畫前不管批評、與畫後接受批評階段說」「不按社會預期去畫,人們以似夢形容」【註1】,可說是特立獨行的日本畫家。

霧社事件平息後翌年(1932年),鹽月有《母》、《樹》兩幅作品;1933年又有《泰雅之女》與《姑娘們》出品。

劉學穎在《日治時代台灣美術史系統源流》書中認為《母》與《樹》是雙連作,寓意日人投擲「毒氣」。他說:「《母》的母親與小孩扭捏姿態與飛機投射出的煙硝三者,排成日文平假名『毒氣(???)』一詞。母親枯瘦身軀,聳肩僵直姿態,另排成漢字『主』,與《母》的標題結合,成為漢字的『毒』。《樹》(?)就是毒氣的『氣』(?)」,清楚地指出所謂「砲火煙硝」就是「毒氣」(毒瓦斯)。

按1927年於台中成立的台灣民眾黨,曾於霧社事件發生後立即通電國際聯盟,對日政府違反國際公約使用「毒瓦斯」殺人,表達強烈不滿。此事引起國際注意,令日本當局相當難堪。日本當局堅不承認使用毒氣,而今學界意見亦不一致,但身處當時的鹽月,卻毫不留情地把所知所聞用畫作呈現出來,無異給當局當頭棒喝,為歷史留下鮮活見證。

《樹》除暗指「毒氣」(???)的「氣」(?)外,劉學穎亦解讀為「霧社婦女為了讓男人心無旁騖作戰,集體前往樹林偕子上吊而死;《樹》的樹枝不堪負荷而折斷,就是族人自殺以回歸祖靈的地點。」沒畫出集體上吊自殺的場景,卻以「不堪負荷而折斷」的樹枝作隱喻,表露出畫家極度的悲傷與同情。

至於《泰雅之女》,劉學穎說:「女子因應要求,一絲不掛趴伏床上,碩大臀部影射多產之母,濃眉深眼盯著觀眾,有如前作驚恐的小孩眼神──霧社事件陰影,在畫家腦海裡仍舊揮之不去。」此畫在一般俗眾看來,圖中的原住民女孩(或母親),眼神的確充滿難以言喻的無奈與絕望,可見事件雖然過了2年,鹽月仍未釋懷。

劉學穎詮釋《姑娘們》,認為鹽月這幅畫,隱含有看到原住民受到屠殺,身為日本人的他無力阻擋,只能擁抱安慰;但是男性又不能隨便擁抱女性,描繪上才找來女性給予擁抱安慰。經過解讀,似已可還原畫作原意。在嚴酷的時代背景下,畫抽象前衛的所謂「象喻體」作品,確有其不得已苦衷,但本人如未親自詮釋,不論在當時或後代的人,都不易明白其奧義。不過經美術史學者的研究後,有的可望解碼,並重新獲得定位,而畫家的心血結晶也終於獲得賞識,猶如陰霾盡褪,青天重現。

總之,在《賽德克‧巴萊》史詩般的電影呈現眼前,大家熱血沸騰、敵愾同仇之際,請記住這兩個被遺忘的日本人,並給予掌聲,這才算兼顧人情義理,還了所有人的公道。

【註1】見《日治時代台灣美術史系統源流》,劉學穎著,2011年,南天書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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鹽月桃甫的作品《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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稻垣籐兵衛在台北大稻埕設立的稻江義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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