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生與死相遇的時刻

&nbsp想結束自己混亂的人生,幸而在千鈞一髮之際被救起,她躺臥在醫院的床上,虛弱的身體顯得單薄,彷彿剛從大海的漩渦中被拉起來。睡夢中,她走進時光隧道&hellip&hellip

◎賴美伶

高跟鞋在光亮的大理石階梯上敲出清脆的聲音,她儘量地將腳步放輕,緩緩步上階梯頂端。為了今天,她已經準備好久了,精挑細選的絲質連身洋裝,輕盈飄逸中有種刻意被放逐的沉重情愫,隨著裙擺的擺盪在風中告別。她已經很多年忘記自己擁有這樣曼妙多姿的身影和神韻,因為身分的關係被刻意隱藏了。

&nbsp

* * * * * *

&nbsp

階梯的頂端,是她久別多年的聖彼得堡冬宮博物館。聳立在窩瓦河邊的聖彼得堡冬宮博物館,是俄羅斯最大的博物館,與大英博物館、羅浮宮、紐約大都會博物館並列為世界4大博物館。冬宮博物館400間的大廳裡,收藏了達文西、米開朗基羅、印象派秀拉、塞尚、梵谷、高更&hellip&hellip許多名畫家的作品,其中有一幅畫吸引著無數觀賞者的眼光,那幅畫是荷蘭畫家林布蘭的《浪子回頭》。她今天如此盛裝打扮是來朝聖,也彷彿是來會見夢中情人一般內心雀躍不已。

過去這麼多年來,生活已經跟藝術沒有太多關連,以前各大畫派的名家代表,她可以鉅細靡遺地述說。每天浸泡在不同的色彩和創作元素之間,揮灑自己的人生。畫布就是她的舞台。但在20年前那場驚天動地的藝文界才子佳人之戀破滅後,她離開家鄉,從此也封筆不再作畫。

在一次偶然的旅行中,彷彿來自天堂的聲音從鄉間的小教堂飄進她的心,她走進教堂,也走進完全不一樣的一段人生新旅程。她感覺到有一位神深深愛著她,是她從來不知道的。她信了上帝,後來成為牧師,在城郊外牧養一間小教會。她很盡心、盡力地做一位牧者當做的每件事,查經班、禱告會、探訪、主日講道&hellip&hellip,在會友心中,她是位敬虔、服事有果效的好牧者,但總是覺得有距離感,沒有一位弟兄姊妹可以更靠近卸下牧師袍以外的她。

牧會幾年後,她開始有意無意躲避某些會眾,特別是新婚的夫妻、親蜜的情侶、和樂的家庭聚會,這些場合都讓她顯得侷促不安。每次無法推托這種場面時,她總是盡可能的隱藏自己那沒有來由的焦躁情緒。所以,每一場婚禮的證道,對她是天人交戰的刑場,雖然,她可以滿面笑容,可以引經據典講一篇完美的道,但只有她自己最清楚,她每講一句讚美主,撒但就更掐緊她的脖子。她越是說哈利路亞,就越擔心其實自己越靠近地獄的邊緣。但沒有人注意到她。

終於,該發生的還是發生了。

&nbsp

* * * * * *

&nbsp

這幾年來,她常常做一個相同的夢,夢裡有一個人過世了,不知道是被誰殺死的,很多人都在找凶手都找不到。她很害怕別人知道,她就是那個凶手,她想盡辦法隱藏細節,深怕露出殺人的蛛絲馬跡來。但暗地裡,她又想不起來,到底她殺死了誰?殺人的過程如何?每次到快要東窗事發的驚恐時刻她就驚醒了。癱軟的身子、驚恐的心以及淚水浸濕的臉龐,讓她很希望夢裡死的那個人是自己,但她也想向上帝問個究竟,到底這是為什麼?然而,這個夢出現的頻率越來越高,幾度讓她開始害怕睡眠。教牧工作的繁忙,沒有太多時間可以對自己的問題細細探個究竟,然而,也因為那種天生的優越感,讓她無法向別人發出求救的信號。

日子在表面風平浪靜下,一天過一天,但她也發現自己對那位曾經將她的生命挽回的上帝開始保持沉默、開始懷疑祂的存在、對福音她也不再有把握&hellip&hellip,身處在生活節奏緊湊、被高度需要的環境中,她對自己逐漸感到陌生,也和別人產生疏離。她可以陪伴參加或主持各樣的婚喪喜慶典禮,但卻無法真實感受到自己的喜怒哀樂、無法探觸自己、也無法探觸她關心的弟兄姊妹,她根本無法與自己內在的核心有所連繫。

3年前,教會因為人數增長的需要,聘請了一位青少年牧者──席德。他年輕有朝氣、身上總是散發著會熱情,他熱情擁抱弟兄與姊妹也可以開懷的談論信仰,大家被席德牧師那種親切、無距離感吸引,慢慢地她減少與席德一起出現在相同的場合。席德牧師的師母是個平凡嫻靜的妻子,話不多,但和席德牧師常常在眼神交會時,雙方臉上都綻放出愛的滿足和笑容。當他們夫婦一起出現時,幾乎每個人都可感受到他們夫妻之間那種連靈魂都坦然相見的親密感。

自從席德牧師來了以後,她的健康開始出狀況,常常莫名其妙的心悸、胃絞痛。對執事會的重大提案,她好像找不到任何理由讓自己再全力以赴,她開始在自己的講道中沒來由的淚流滿面,即便是一篇索然無味的講章!她變得焦躁易怒。

執事會成員感覺到她的狀況。執事會主席安迪在開完年度會報時,走到她身旁輕聲地說:「曼菲牧師,晚上我太太和我可以到您家拜訪嗎?我們最近研究了一些家鄉小菜,想帶給您品嚐一下。」

她猶豫了一下說:「好啊!歡迎。」她知道她不能拒絕安迪夫婦的來訪,因為他們是教會的核心家庭,也是教會執事會的靈魂人物。但當她答應的那一剎那,她就後悔了。她開始擔憂安迪夫婦必定有事要找她,她很難逃避這對眾人敬重的長輩,同時,她害怕無法隱藏自己內心的真實狀況。

&nbsp

* * * * * *

&nbsp

當晚,安迪夫婦在她的家中談到很晚才離開,安迪沒有拐彎抹角的隱藏來意,直接命中要點地對她說:「曼菲牧師,我們感覺到這一陣子妳好像心事重重、常常顯得焦躁不安,有什麼事困擾妳嗎?有什麼我們可以幫忙的嗎?」這樣直接了當的話,讓她幾乎招架不住,也好像一隻在明亮的探照燈照射下的受傷獵物一般,捲曲在角落無處躲藏。

對於一位以助人為優先的助人者──牧師而言,這樣的對話威脅到她,她一向是被別人需要的、是給予別人幫助的、是付出者。但現在這個氛圍的對談裡,她找不到她的位置,她不知道如何接下去,該有什麼回應?是該坦誠地說:「是的!我生病了,但是我不知道自己哪裡生病?甚至不知道為什麼生病?或得什麼病?」還是一如往常地戴起她熟悉的那張牧師面具,然後很客氣地說:「安迪,謝謝你的關心,我很好,只是最近太多事工讓我顯得有些疲倦,我想過一陣子,席德牧師能更多協助時,應該我就沒問題了。」後面的選擇很容易,但內心又好像渴望這是一線生機,讓自己可以脫離連自己都不明白究竟為何的沮喪中。

那晚,安迪夫婦離開後,她跌落在沙發裡,沒有一絲力氣想再站起來,她心裡氣憤:「為什麼要這樣武裝自己?為什麼我不直接說:『我不知道自己怎麼了』?」她獨自收拾自己崩潰的情緒,卻找不到那一種毀滅感的原因。她無法接受別人的擁抱、不願別人真心的安慰,她知道她需要,但她卻又告訴自己:「不!我不是要這個!」

從那天起,她的牧會生活更加艱難,講台的服事對她簡直是最大的刑罰,因為她口裡傳講的是連她自己心裡都有些懷疑的話。牧師袍遮掩她很多的真實狀況,但無法掩蓋從她內心流露的言語和情緒。後來,她總是在執事會裡和大家針鋒相對,為著一些連她都無法理解的芝麻小事。年底的續任會議裡,她提出辭呈,離開了這間她開拓的教會,同時也告別了她的上帝。離開時,她留下所有的書籍送給教會,只帶了個人的一些物品及簡單的行李。那件穿了多年的牧師袍,她也沒有帶走,夾雜在一堆送給救世軍的衣物中送走了。

離開這個她生活了多年的小城鎮,下一站是哪裡?她並沒有太多計畫。但她感覺像是倉皇逃離一股不斷攫奪自己的力量,那力量好像對她的靈魂深處宣戰,她知道一場無法隱藏的戰事要開始,但她選擇棄械逃跑。對這種彷彿劫後餘生的逃離,內心充滿矛盾、沒有欣喜若狂,只有無限蔓延的沮喪,像癌細胞一樣擴散到全身。她搭著火車來到南方的海邊,選擇一處面海、幽靜的旅店住下來,也許開始另一種新生活吧!但從哪裡開始呢?

&nbsp

* * * * * *

&nbsp

她是在海邊長大的孩子,她熟悉海風四季不同的聲音,她可以由浪濤的高度,推測風的大約級數。風聲、浪濤聲在兒時的時光裡,帶給她編織夢想的空間,激發她許多對藝術創作的靈感。她第一張成名創作,就是以海為主題的油畫。

站在海邊,眼前幾群海鳥飛過,風吹拂著她的衣裙,眼淚不知不覺潰堤,望著大海,她很想一躍而入,讓生命就此停擺。但是,她不明白為什麼自己會走到今天這樣的地步?她一直很認真生活,為什麼結局卻是如此混亂。她也是很努力、願意與人分享、關懷生命的牧者,為什麼這些日子以來,她對生命已經很少感動了呢?她相信自己很愛上帝、很遵守聖經的教導,但她為何無法觸及喜樂的泉源呢?豐盛的生命不是應許要賜給凡相信祂的人嗎?為什麼她總覺得自己內心有無邊際的荒涼?

住在海邊的那段日子裡,她沒有和太多人說話,只是每天在海邊與自我對話,向天吶喊、流淚、哭叫,更多時候是被海的聲音淹沒自己的呼喊。每晚躺臥時,她都希望不要看到明天的太陽。最後,她想結束自己這混亂的人生。所幸,旅店的服務員早已注意到這位旅客的神態,在千鈞一髮之際救回她的生命。

躺臥在醫院的床上,虛弱的身體顯得單薄,彷彿剛從大海的漩渦中被拉起來。睡夢中,她走進時光隧道中,看到不同年齡的自己、看到教會的會友、看到席德夫妻、看到一間掛滿自己以前創作作品的畫廊;在畫廊的走道上,她看到年輕的自己,也看到那位曾經要與她共度人生,並允諾白首偕老的他,站在走道旁。很奇怪,見到他時,她以為自己失溫的熱情應該會即刻升溫,沒想到竟然沒有!她以為自己會渴望給他一個深情的擁抱和熱吻,卻逕自擦身而過!她緩緩走到畫廊底端,牆上掛著一張很大的畫作,四處圍著紅色圍欄,顯然那是一張非常重要而且名貴的畫,但她的記憶中,自己沒有哪一張作品有如此高的評價!走進那張畫作,畫布好像反射出一大片金黃色、溫煦的光線映照著她的臉龐。當走近它的那一剎那,她感覺有人將她擁入一個溫暖的懷裡,她在那人的懷裡感受到溫度、聽到心跳的震動、她知道一大片光照在她身上&hellip&hellip。她在那人的懷裡靜靜的、靜靜的被擁抱好久好久,時間好像永遠靜止了。

席德牧師夫妻和安迪夫婦來看她,臨走前安迪送她一份小禮物,要她晚點打開看。她慢慢打開包裝,精緻的盒子裡面躺著一枝畫筆和一本書,那薄薄的小書封面是一幅畫,她看著它,再也抑制不了眼淚,那是她在生死邊緣的睡夢中看到的那幅畫,那幅畫是荷蘭畫家林布蘭的《浪子回頭》。她逃避真正的自己很久了,她知道是該告別一些過去未竟之事了。頓時,她記起那個過去一直出現在夢裡的殺人事件,她知道這一切的根源了。

&nbsp

* * * * * *

&nbsp

在醫院休養幾天後,她給自己放了一個長假。這假期中第一件要完成的事是去親眼目睹那幅《浪子回頭》的畫作,她想要更多的與它對話,那幅畫中父親的擁抱已經雋刻於她的心靈,遠非任何情感的辭彙能形容。那幅畫把她帶到生命的深處,遠超乎生活忙碌的起起伏伏。

來到博物館陳列這幅畫的廳堂,站在畫前,靜靜地端詳著畫家細膩筆觸下父親的那雙手,以最深的慈悲迎接兒子、以無私的、傾注的愛召喚著浪子的心。此刻,她感覺自己就是畫中被那雙散發光芒與溫暖的雙手所擁抱、接納、全神關注的兒子,過去所經歷生命的殘缺,可以在父親懷裡完全被撫慰,一種全新的安定感尤然而生,經歷死亡後,新的自己在那懷中誕生。

廣告/聖經充滿我-經文填充本

我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