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台劇《淡水小鎮》 虛實交錯的人文關懷

 

關於淡水小鎮

改編自美國知名作家桑頓‧懷爾德劇本《小鎮》,導演梁志民巧妙地將舞台移植到淡水,講述一對青年男女自成長、戀愛到別離的故事,兩個小時演出30年光陰,呈現台灣人的成長經歷。此劇一演再演25年不墜,25年來,梁志民與許多優秀戲劇人才共同創造各式版本。本劇評的場次為2014年10月30日台北場。

 

◎鄭睦群

  寄情於昔日的烏托邦

舞台劇《淡水小鎮》於1989年首演,當時台灣解嚴雖然已經兩年,威權的陰影依舊揮之不去。解嚴前一年,民進黨的創立代表台灣人爭取民主的過程進入了新的階段,挑戰的對象依舊是黨外運動不斷衝撞的老朽體制,省籍衝突亦逐漸白熱化。

如果說戒嚴與威權統治帶來表象的和平與寧靜,那麼爭取民主所經歷的抗爭與動盪則是必要且真實的陣痛,只是對於這段過程每個人都有各自的解讀。此外,台灣經濟快速發展,但隨之而來都市化帶來的疏離、自然山川的破壞等問題,深深衝擊這座美麗的島嶼。對於現況不滿而遙想美好的昔日,或是建構一個心中的烏托邦,當年的《淡水小鎮》多少有些這樣的味道。

劇中的小鎮雖然有明確的位置,但又好比你我人生的舞台,呈現尋常卻感動人心的生老病死,觀戲者很容易找到劇情與自我生命的連結,在平凡中撥動了內心深處的心弦。

小鎮的故事雖然標了年代,但講的似乎是每個人心中的good old days(美好的往日),抽離了現在(不管是滿意還是不滿意)的生活,發古尋幽。仿紅磚舞台與交替的布景是一條通往過去以及想像淡水的時光走廊,老照片與類陳澄波等名家畫風的畫作將情境直接拉回到這些作品描繪的年代,又是一次美好的往日重現。從網路上許多觀後感言看起來,good old days的意象傳遞相當成功,不管是單純欣賞戲劇中想像的淡水,還是每個人心中那段美好的過去,在這個虛擬的美好場域中,上演著普通老百姓都感同身受的生命歷程。

  角色與其寓意

清水街是劇中眾人起居、相遇的街道,這條老街依山而造,建構了淡水「山城」美景,與河口的夕陽遙相輝映。

陳醫師代表因為國民黨戰敗而流落台灣、定居淡水的外省家庭。他跟陳太太在重慶認識,因著醫學專長在淡水鎮上開了間診所,鎮上有一半的人是經過他的手而來到世上的。相較大部分困苦落魄的外省軍民而言,陳醫師過得頗好,他的大哥可能是在中南部開墾果園的榮民,象徵外省人對台灣的定根與貢獻。

老王就沒能那麼灑脫了,孑然一身渡台,心中念念不忘遠在山東的老家。當里長伯以馬偕博士為例勸老王乾脆以淡水為家,老王吐出醉言(真言?)表示他看不上淡水小鎮,黃河才是河。但是老王來此十年,還是不能返鄉,最終只好扮演一個衝突的角色:淡水教會裡醉醺醺的詩班指揮兼風琴師,周太太對他的怨言放在今日的教會其實也不意外。

艾先生是土生土長的淡水鎮民,艾太太小學時候還是校花,但在他們身上似乎看不到日治時期軌跡。少威、少華、茉莉、小安,則是戰後出生的新世代,在純樸的淡水小鎮中求學、打工,或許有一天也會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順帶一提,少威是高中棒球校隊的成員。

簡言之,在這個虛擬的1950年代小鎮上,大家安居樂業,尚未都市化的山川依舊美好(舞台監督的角色不斷強調後來淡水車漸多、樓愈高),但有教堂、夕陽、相互寒暄的街坊,以及象徵光明未來的新生命。更重要是,這座小鎮沒有省籍情結,不管是定根、認同淡水並且有貢獻的陳醫師一家,還是嫌棄台灣、想回中國但卻無能為力的老王,淡水鎮民都予以接納,象徵本省、外省在這裡無比和諧,淡水就是他們的新故鄉。

  失根的想像與美好

說實話,應該沒有人會反對消弭台灣的省籍情結或是族群衝突,不過在《淡水小鎮》首演的1980年代末期,台灣社會、學界對省籍、族群的檢視與反省才要開始,因為有太多需要正、反、合不斷辯證的過程要經歷。因此尚未經歷這段過程的1989年,編劇的視野受到時代的限制,更何況許多被掩蓋或是被遺忘的史實尚未被喚起。時至今日,雖然族群問題依舊存在於台灣社會,但是相關的討論確實累積了可觀成果,值得更深一層的探究。只是25年過去了,《淡水小鎮》並沒有為此稍做修改,也就失去了讓觀眾深思的機會。

例如劇中陳太太與艾太太都是淡水教會婦女團契的成員,事實上228事件的苦難也確實曾經臨到淡水教會。淡水教會的陳能通執事(同時也是淡江中學的校長),他在228事件中受難、失蹤,他的墓至今仍舊只是衣冠塚。這個家庭靠著母親的堅毅與長子的獨立給撐了起來,這只是眾多228事件、白色恐怖破碎家庭的其中一個例子罷了。因此《淡水小鎮》想為社會大眾建構一個外省、本省人和樂相處的美好世界,但是這樣的世界卻必須忽略大時代中不想被提起的層面,一旦這樣的美好抽離了歷史事實,便成為以歷史妝點的文學幻想作品,無法讓社會對於大時代有更深層的思索。

  可再細膩的歷史片段

劇中尚有許多與史實不符或是不甚合理的地方,首先來看艾家。當艾茉莉問媽媽她年輕時美不美時,艾太太回說她小學的時候似乎是全校第二美,最美的是校長的女兒。艾茉莉出生於1945年,那麼艾太太應該出生於大正年間,小學有可能就讀淡水女子公學校。姑且不論當時的日人校長有沒有學齡期的孩子,一般來說在台日人小孩都是念小學校,這樣才能與日本的學制接軌。也就是說,排除不知名特殊的情況,艾太太不太可能跟校長的女兒同校。

接著是老王,他是山東人,打過盧溝橋一役,最後成為淡水教會的指揮與風琴手。1946年淡水教會出借禮拜堂樓下予中國海軍第一測量隊作為宿舍,羅姓隊長官拜中校,弟兄們多是福州人,與信徒相處融洽。1950年淡水教會開設國語禮拜,羅隊長共六名官兵在該年受洗,成為重要的福音種子。儘管打過盧溝橋戰役的陸軍老兵比較能夠喚起觀眾的歷史記憶,但老王的軍種轉為海軍會比較適當,籍貫也可以考慮換成福州。此外,他指導婦女團契練習的曲子是〈在一個馬槽裡〉,這首歌收錄在《聖詩》第285B首,是標準聖誕節歌曲。或許老王真的喝多了,才會在蟬鳴的初夏中選了這首寒冬的聖誕歌曲,但這樣的情況實在甚少出現在教會中。

最後是里長伯,他對馬偕的論述完全是現在社會對馬偕的印象。其實馬偕博士長時間是被淡水人遺忘的,一直到1990年代因為淡水教會與滬尾文史工作室興起馬偕熱潮之後,淡水及台灣社會才開始大量討論這位1872年登陸淡水的傳教士。對1950年代的淡水人來說,馬偕博士的獨子偕叡廉與外孫柯設偕才是生活的記憶。偕叡廉是淡江中學的創校校長,如果少威跟茉莉都在淡水念高中,那他們應該都是淡江中學的學生,因為當時淡水只有這一間高中,但是並沒有棒球隊。編劇只是選了一項最能引起觀眾共鳴的運動,並且套用在這位正值青春期的大男生身上。

  依舊感動的小鎮故事

作品本來就會受到作者個人觀點與時代背景的限制,我們可以試著了解當時編劇者要向台灣社會傳達什麼樣的訊息,以及這樣的訊息在今日是否依舊具有價值。雖然此劇並沒有更動劇本來回應歷史的軌跡,但是從滿滿的觀眾、熱烈的掌聲以及加演的場次,顯示《淡水小鎮》確實感動人心。是演員的演技?是純樸的場景?還是心中美好的往日?我們每一個人都是《淡水小鎮》的觀眾,我們每個人也都是《淡水小鎮》的演員,甚至是舞台上的說書人。這是一齣幻想與真實交錯,並充滿善意與人文關懷的戲劇,帶著1989年的思維演到現在,未來也不會被淘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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