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文走廊】尋找他在時代的身影

姊姊、弟弟、妹妹齊聚一堂。

從做麥芽膏到收飛機殘骸,從做米粉到做肥皂,
我的老爸用他的研發精神,在歷史中活出小人物的光。

文圖◎鄭夙良

我的老爸鄭坤山,生於1912年10月,是鄭家第三代單傳的獨子,上面有三個姊姊。那時鄭家在台南市水仙宮旁舢舨街(今普濟街)開一家商行賣南北貨,大姑姑、三姑姑嫁出去了,二姑姑招贅,在家當掌櫃,盤查香菇、金針、木耳、干貝、鮑魚等乾貨,處理進貨、出貨等事宜。至今我仍記得她戴一副眼鏡,每天坐在櫃檯吸菸斗、撥算盤的模樣。

鄭坤山。

承平時期的才子

我的爸爸是小弟,不用操心家計。他從小接受良好的教育,公學校畢業後,讀台南州立台南第二中學校(今台南一中)。在日治時代,台南州立台南第一中學校(今台南二中)主要收日本人或或權貴子弟,第二中學校才是台灣人子弟讀的。中學畢業後,爸爸繼續讀台灣總督府台南高等工業學校(今成功大學)應用化學科。

爸爸22歲時,開始與我媽媽交往,在台南公園的燕潭畔、柳樹下、菩提樹旁,用相機捕捉儷影雙雙。他們交往三年後結婚,再一年,孩子一個接一個出生。

爸爸學的是化學,家裡的南北貨生意他做不來,也插不上手,於是在當時的市郊三分仔庄中樓仔,約莫今天開元路的地方,買下一塊地建工廠,又在廠房旁蓋了住屋。大約1942年,我們一家搬遷過去。那間工廠叫吉慶,一開始,專門製作麥芽膏,銷往日本和東南亞,生意很不錯。我小時候好奇心旺盛,經常在工廠裡流連,看到什麼都新鮮,問個沒完沒了。爸爸後來還當了保正(相當於現今的村、里長),有時會幫忙鄰里調停一些事。

爸爸頗富藝文氣息,經常搖擺著身體吹口琴,或以陶醉的神情彈吉他,〈風流寡婦〉〈杜鵑圓舞曲〉〈菩提樹〉〈野玫瑰〉等曲子都很拿手,也喜歡欣賞莫札特、舒伯特、貝多芬等人的音樂。他還會雙手擺在背後唸唸有詞,〈出師表〉的「臣亮言:先帝創業未半……」、〈正氣歌〉的「天地有正氣,雜然賦流形……」、〈水調歌頭〉的「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等。我當時雖然不懂這些句子的意思,卻至今記得爸爸吟詠時的腔調。

只能回憶的全家福。

戰時的實業家

我開始上幼稚園後,每天早上爸爸會騎著腳踏車,把我載到位於公園路的和樂幼稚園上課,中午再去帶我回家。讀了兩年幼稚園後上小學,才剛讀一年,就因為第二次世界大戰,和家人一起到鹿陶洋躲空襲。人逃得了,工廠卻逃不過戰火摧殘,戰爭結束後,我們重建了廠房。

那時,麥芽膏銷往日本和東南亞的路已經斷了,幸而爸爸腦筋動得快,工廠改收戰時留下的飛機殘骸,將殘骸解體、熔解,重鑄成器具。飛機殘骸收得差不多時,爸爸又開始改做地瓜粉、冬粉和米粉。但米粉需要日晒,碰到雨季,一連好多天沒有陽光,又沒有烘乾機,往往整批米粉都酸掉。當老爸知道有美援的椰子油,就採購來製作吉慶牌肥皂。後來美國停售椰子油,爸爸就改從各處屠宰場收購豬脂肪,用牛車一車車運到工廠,切成小塊後炸成豬油,再用來製作肥皂。爸爸既是廠長、監工,也是業務員,常常到各縣市農會打關係,推銷肥皂,好幾個禮拜在外奔波。

但即便很忙,爸爸對居家環境還是很重視。工廠圍牆四周種了各式各樣的果樹,住屋後面也有一個庭院。他特地雇了一輛卡車,帶上我一路開去關子嶺,從溪底搬了兩塊大石頭,運回庭院造景。於是庭院裡有小橋、流水、山石,還有玫瑰、茉莉、梔子等各種花草。

我小學三年級後經常生病,爸爸常一大早先帶我去看醫生,再帶我去上課。當時我們遍訪許多名醫,好不容易撐到我五年級,期末考得了第三名,然後便開始休學在家養病。兩年後,我再讀六年級,變成我大妹的同學,一年後我們都考上台南女中初中部。爸爸很開心,還為我們擺了謝師宴。

可是,我還沒有領到小學畢業證書,又生病了。這次父母將我一路送到北部的一家療養院醫治,含淚和我揮別。經過幾年對症下藥治療,我才恢復健康,也信了耶穌,人生出現轉捩點。

作者(前排左)與爸媽、二妹、弟弟。

不會賣東西的發明家

爸爸一直做吉慶牌肥皂,做到我們這些孩子都長大了。我離開療養院回家後,便進入職場,下班後當爸爸的助手。當時小妹正準備考初中,二妹要考大學,大妹準備出國,所以也只有我可以。他經常研發新產品,我就努力幫忙執行。

作者和小妹。

有一年,台南公園舉行商展,南僑肥皂也有參展。為了拚業績,爸爸想出買一送一的點子,買一包肥皂就送一瓶香水。問題是香水的價錢遠高過肥皂,這樣豈不是「阿婆仔炊粿」──倒貼嗎?

為了不賠錢,香水就要自己調配,於是爸爸去化學材料行買來多種香精、香料,寫出一張配方,要我用天平按照上面寫的分量秤出來,然後一起放入酒精溶解。我還記得買一大桶95%的酒精,先蒸餾成99.5%至99.6%的濃度,才能溶解香料的結晶體。

商展開幕後,吉慶牌肥皂推出買肥皂送香水的噱頭,力拚南僑肥皂,竟讓南僑肥皂一時招架不住。不過,南僑肥皂到如今還在生產,吉慶肥皂則早已經被人們遺忘了。

老爸善於研發,卻窘於銷售,因此吉慶化學工廠做過許多產品,肥皂之後,又轉做塑膠等,沒有一樣可以永續經營下去。後來爸媽年紀大了,妹妹們在美國都有不錯的成就,經常寄支票回來孝敬他們,他們也就結束了工廠。

彼此都有爸媽的影子

爸媽退休後,去美國三個妹妹的家輪流住了幾年,不過他們還是比較喜歡台灣,又回來住在台南。一日媽媽腸子絞痛,我帶她去看醫生,發現是大腸癌,幸好及時開刀,之後持續保養身體。爸爸長年抽菸,得過肺膿腫,有一次腸子出血,幸好也都及時就醫,順利得到醫治。

後來弟弟認為他是鄭家獨子,爸媽年老了,應該由他照顧,於是將他們接去台北。有一天,弟弟打電話給我,說老爸已經不行了,要我去陪他老人家最後一程。那時我的丈夫已經因為開刀發生意外,雖然有我多年的照顧、復健,恢復得很好,但行動還是不太方便。於是我申請喘息服務,請居服員來照顧他幾天,我則趕去台北看老爸。

那些日子,二妹從美國趕回來,我們跟弟弟一家人圍坐在老爸身邊,一直到深夜。2002年2月,老爸咽下最後一口氣,享年90歲。

告別式之前,其他兩個妹妹也回來了,我們五個姊弟妹難得團聚,有說不盡的話。舉行莊嚴隆重的告別儀式後,我們擇日將老爸的骨灰送到塔裡。揮揮手,告別了老爸。

回程的路上,弟弟安排在一家餐廳聚餐。我們彼此對望,在他人身上尋找老爸的影子,不知哪一個先開腔:「我們當中大姊最像老爸了,最有智慧,出頭又特別多。」

咦?我又沒惹事,怎麼中槍?於是不甘示弱說:「哪裡,我學歷最低,沒有什麼成就。老二最優秀了,妳的成就也最高,我哪能比得上?又最漂亮,跟媽媽一樣是大美女。」

作者媽媽的少女時期。

大妹連忙謙讓:「哪裡、哪裡!其實老三頭腦最好,年輕時英俊、瀟灑,我們的鄭家寶。學生時代的藝文才能、領導能力,都是一級棒,只是……」哈!越誇越不像話!

「三妹臉蛋最像老爸,又是一個古典美人,能吟詩作對……」

輪到小妹時,她謙虛地說自己不如我們優秀,很平凡。

「妳像老爸,喜歡種植花草。妳的長處很多,我們的特點妳哪一樣沒有?身為爸和媽的兒女,我們身上都有他們的影子!」二妹說。

是的,爸媽在我們每個人的生命中,都有無可取代的位置,也都留下不可抹滅的印記。我們互相調侃著,媽媽則微笑地看著我們,聽我們鬥嘴。我們珍惜當下的每一刻,唯恐這一別,不知何時再相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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