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天地】迷途(四)

甘為霖小說獎得獎作品│佳作

(繪圖/CHUANG)

◎劉曼肅

她越來越覺得混亂。哪種儀式好呢?祖佑說他去過教堂,不知道是不是認真的。她依稀記得,曾經就在從店子口回娘家的路上,他們在上坡路段抬頭望著那棟在地震中倒塌、之後重建、永遠矗立著十字架的白水溪教堂,祖佑問她:「我們進去好嗎?」她堅決地搖頭。她姓吳,她不能進去。祖佑也就沉默了,一個人的姓是不能改的,即使她嫁了人。

而她心底非常好奇,教堂裡的人都在做什麼?祖佑告訴過她很多故事,當年那些洋人在山裡來來去去的……在祖佑看來,吳志高放火實在是過分了點,而那場大火中洋人奇蹟脫逃,傳為美談。祖佑說,洋宣教師不知是不懂還是大膽,竟然想認識令人聞風喪膽的生番。有一次洋人在深山突遇獵人頭的隊伍呼嘯而過,在那生死交關的時刻,宣教師靜止不動,安靜地祈禱,那些祈禱非常靈驗地幫助他躲過災厄。祖佑告訴她這些故事,並意味深長地說,他自己也有過邊哭、邊禱告的經驗,伴隨著一陣熱流通過他的全身。那時祖佑眼睛裡發出如夜晚星空遙遠而又清朗的光芒,像他的黑皮鞋那樣發亮。

祖佑之後並沒有走進任何教堂,他們搬進紅瓦小屋,安靜地過了五十年。「我們要不要拜拜呢?」有一天她忽然想起或許該立個神主牌位,祖佑說:「妳決定吧。」於是她掛起了祖宗牌位和神佛畫像,固定初一、十五張羅祭拜。祖佑自己倒未曾拜過,全權交給女人家處理。她不知道祖佑心裡在想什麼,但祖佑總會感激她吧?畢竟拜的是祖佑的祖先,不是吳家的祖先啊!

(繪圖/CHUANG)

天濛濛亮時,她聞到祖佑飄出尿味,她讓祖佑跌進浴室的輔助椅,用溫水輕拍祖佑的背,祖佑很合作,像個嬰兒般接受溫水的洗禮。祖佑的背部很僵硬,她按摩著,祖佑發出了嗯嗯的鼻息。洗浴之後,他坐在輪椅上,舒坦而若有似無地微笑著。這時祖佑說:「回家。」她感到溫暖,畢竟祖佑也跟她一樣想回到那一段歲月靜好的日子。

天完全亮了。

她將稠粥一匙一匙送進祖佑口裡,祖佑吞嚥得十分不順利,他有時緊閉嘴脣不吃,有時吃了又吐出來,她邊擦、邊餵,「這熬煮一小時的碎肉粥,會讓你的病好起來!」她這麼說,又問:「好吃嗎?」祖佑咕嚕一聲,嗆咳起來。

又是新的一天。兒子早起看見餵食的一幕,很安心地開門出去了。

這天下午她再次出門,但走了幾步,不得不坐在路邊休息,捶著微微腫脹痠痛的腿。剛才疾步穿過馬路,這雙腿竟然有點吃不消。

她和祖佑看著人行道邊高高圍起的工地柵欄,上面彩繪著綠林、藍天和台灣藍鵲,虛張聲勢又濃豔地誇示所謂的「自然」,圍欄裡刺耳的器械聲、打地樁的震動聲、工人們的吆喝聲,讓她想逃。而路上的年輕人用吸管吸著飲料,胸前琳瑯滿目地披著耳機線、手機袋、長項鍊,嘴巴一掀一闔地講著藍芽電話,和傻子式自言自語的祖佑竟如此的神似,她噗哧一聲笑了出來。

灰濛濛的天空滿布著詭譎的雲,人潮中全都是陌生人,祖佑的情緒亢奮著。祖佑腦中彷彿浮現一道亮光,他身體中的某一部分神經此刻活了過來,他本來就有一股與生俱來的熱血,而此刻一股貴冑般的尊嚴意識直衝腦門,他有了無論如何都要挺立起來的意志,整個人顯得躁動不安。發現祖佑的不安,她喝斥著:「不可以站起來!」祖佑一邊唸唸有詞地說著她聽不懂的話,一邊搖晃著自己,像颱風中的一棵樹,但他是站不起來的。忽然祖佑腳卡住了輪椅踏板,身體向前傾,她反射動作舉手拉扯,輪椅失去平衡滾向一邊,兩人雙雙跌倒在地上,四周一片驚呼,此起彼落的「啊──」「快扶起來!」「有沒有怎麼樣?」「流血了!」「叫救護車!」

混亂中,她看見血跡,聽見祖佑痛苦的呻吟,她以眼睛掃視,還好,地上沒有牙齒碎片。她不記得自己是怎麼爬起來的,一心焦急想著風燭殘年的祖佑再也經不起一點風吹草動,她哭起來了。四周都是人聲嘈雜,救護車嗚哇的鳴聲壓過了一切。

家興趕到醫院,發現父親被打了抗生素,照了X光,等著上石膏,呻吟哀哼著。幸運地,母親只受輕傷。家興第一次發現母親的疲憊無助、情緒低落,以至只能幫她叫計程車,催促她回家休息。家興留守醫院,當晚他焦頭爛額地處理父親數度撕扯包紮紗布和點滴針頭的脫序行為,護士驚慌失措地重新扎過三次血管、以膠布嚴嚴地纏裹,病人仍繼續掙扎、撕扯,最終只得綁上了約束帶。祖佑在床上發著脾氣,如陷阱中的困獸嗷嗷叫著。

家興感覺天塌下來了,這麼沉重的擔子他擔不住,打了一通電話對母親描述醫院種種狀況,而母親最在意的是醫生怎麼說。家興說:「醫生說,請家屬放心,傷口是會痊癒的。」老人家了呢,還會痊癒嗎?「醫生說,老人還是有痊癒能力的。」奇怪的是,母親此刻像是聽著別人的故事一般輕鬆,只說,交給護士處理就好。

(繪圖/CHUANG)

作為母親和妻子的她放下電話,兒子終於會驚慌失措,她很久以來想對他說的話,可以不用說了。但當她環視公寓客廳裡的藥罐子、紙尿布、床上桌、夜壺,冷不防感覺祖佑的脫序像那隻帶著強烈騷味的長毛狗再次向她直撲過來,令她喘不過氣。她在內心深處吶喊:「如果祢聽得到我,請阻止這一切!停止這可恥的生活,不要再丟人現眼了!求祢停止這令我深惡痛絕的一切!」

看著窗外的街景,車燈和路燈亮得像是著火了似的。「祖佑是在故意折磨我!大家都說祖佑病了,只有我知道,祖佑故意在折磨我!」她悽楚地感覺到自己無聲的吶喊彷若消失在窗前,沒能溢出到那深不見底的夜空中。如果,祖佑是已經按他自己的步調走上了他自己的路,那麼祖佑會往哪裡去?她非常想要問個清楚。

她悲哀地覺得,那小屋想必是牆壁斑駁,大門有點搖晃,有些陰翳的小蟲蛀蝕著了。他們不像現在的年輕人那麼容易離婚、分手、走自己的路,但為何明明是世人眼中的幸福婚姻,老來卻來到病床前,她輕聲對祖佑說:「你一直想去教堂?」祖佑很安靜,像是沒反應,「下一次搬家,我們會搬到哪裡呢?」忽然她看見祖佑睜開眼睛,眼角閃過一絲慧黠的亮光,她感到一股熱流從她的臉頰滑下來。家興呆住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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