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仁勇
這幾年，澎湖縣白沙鄉後寮海岸一道蜿蜒插入海中的堤防突然暴紅，成為旅人必訪的熱門景點，並被稱為「天堂路」。走在這道荒廢已久的堤防上，碧海藍天的景象的確壯觀新奇，然而，後寮真正的天堂路少有人知，它沒有漂亮壯麗的景色，卻有值得深思的動人故事。
後寮村在澎湖的北方，距離馬公市大約20公里，尚未過度開發，仍保有澎湖傳統村落的風貌。彎曲而狹窄的街道兩旁，老舊古厝和新式洋房交錯雜立，村子裡有許多坍塌和毀壞的房子，似乎不少人早已移居他鄉。
後寮天主堂是靈醫會在白沙鄉建立的第一個聖堂，座落在一條窄巷，入口左側有一座很具在地特色的咾咕石聖母洞。聖堂是一層樓的水泥房，前面有兩棵粗壯的鳳凰樹，夏天開滿豔紅的花朵。聖堂的裝潢非常簡樸，斑駁的油漆透露沒落的訊息，但從整潔的桌椅可看出有人整理，聖堂仍在使用。後頭桌上放了一些《閩南語聖歌經文本》和彌撒經本。
聖堂外面的角落有兩塊不起眼的石碑。一塊為磨石子，看起來年代久遠，以隸書書寫，字跡模糊難以辨識；另一塊為玄武岩材質，以楷書書寫，字跡仍清楚。兩塊碑的落款年代皆為1957年12月6日，內容相似。碑上記載：
永光照之
傳教師王利，年三十八歲，屏東人，係後寮傳教之第一人。於天主降生一九五六年十一月十五日，攜眷五口，乘第二光盛輪來澎於中途遇險，一家罹難。特立碑留念。
傳教師王利王妻潘玉素暨子奮原女麗敏麗花之墓。
馬公本堂神父暨傳教師與後寮全體教友合立
民國四十六年十二月六日
初次看到碑文，我感到震驚、疑惑，無法理解為傳福音而離鄉背井的宣教師不僅沒有得到上帝的祝福，還全家葬身海裡！後來我偶爾會回到這個還有舉行彌撒的聖堂，翻閱過去教堂上百人受洗的照片和紀錄。看著現在油漆剝落的老舊聖堂，聽老教友和神父說起陳年住事，才稍稍領會那些在苦難中堅持而得到的祝福。
疾病中的福音
1952年，來自義大利的靈醫會到澎湖開展「醫治病人，傳揚福音」的事工。兩、三年後，馬公的天主教徒增加不少，但是澎湖鄉下居民仍然很難接受這個外來的信仰，以致白沙的傳教工作一直找不到切入點。正好當時後寮有人罹患痲瘋病，惠民醫院的夏明智（Umberto Amici）修士便到後寮為他們治療。他每星期風雨無阻騎腳踏車到後寮，逐漸開啟村民保守的心門。
李智（Giovanni Rizzi）神父回憶說，那時候夏修士每個星期去後寮治療痲瘋病人，有一天，其中一位約二十歲的年輕人問他一些關於天主教的問題。他問夏修士為什麼要去治療他們的病？會有什麼獎勵？夏修士於是邀請李神父去看看，李神父接受這個提議。李神父第一次和夏修士去後寮，原本只是為了讓他高興，而不是相信他們能改變痲瘋病人的信仰。李神父和年輕人聊他的健康狀況後，問他：「聽說你想了解我們的信仰，如果你方便，我會每週來拜訪你，我們將一起學習天主教的教理。」年輕人欣然答應，就這樣持續了兩個月。
有一天，年輕人的表哥也有意了解，年輕人便對李神父說：「神父，你只和一個人交談應該不太有趣，如果你不介意，我可以找村裡的漁民朋友一起來聽嗎？」接下來幾個月，年輕人陸續邀請了村裡十幾個親友一起來聽道理，李神父每星期到後寮為他們上課，聽道理的人逐漸增多。就這樣，白沙第一批天主教徒就藉由一位痲瘋病人誕生了，後寮天主堂終於在1958年建立。
這令我想起耶穌醫治痲瘋病人的故事，福音不只是在會堂宣講，也在疾病和災禍中宣揚開來。
永恆生於死亡
痲瘋病人的故事雖鼓舞我，後寮天主堂前的石碑仍令我難以釋懷。也許我接受太多成功神學洗腦，曲解了「信耶穌得永生」這句話，誤以為耶穌的死可以免除我們所有的苦難，以為領聖餐就能安心期待祝福降臨。我忘了使徒行傳記載司提反壯烈殉教的那一幕，他注目望天說：「我看見天開了，人子站在上帝的右邊。」（7章56節）然後就被人拉出城外，用石頭砸死了。兩千年的教會歷史中，相似的故事一再上演。
德國牧師潘霍華提醒：「當基督呼召一個人，祂是呼召他來死。」第二次世界大戰後期，希特勒向美國宣戰，在美國普林斯頓神學院訪問的潘霍華聽到消息，馬上準備返回德國。美國的朋友勸他留下來，以免遭遇危險，他卻堅持回國和朋友一起反納粹。最後他被捕，入獄受刑，早於王利12年死去。他在《獄中書簡》寫道：「基督並非以祂的全能來幫助我們，而是以祂的軟弱與痛苦來幫助我們，這就是基督教與其他宗教主要不同之處。人的宗教意識使他在痛苦時仰賴世上有力的神，以神為救星。聖經卻指引人尋找一個軟弱地承受痛苦的神，唯有受痛苦的神才能幫助人。」
信耶穌是得永生還是得死亡？也許兩者並不矛盾，就如耶穌說的：「一粒麥子不落在地裡死了，仍舊是一粒，若是死了，就結出許多子粒來。」（約翰福音12章24節）也許德國的潘霍華、後寮的王利及歷代眾多聖徒一樣，看到真正的天堂和復活的意義，他們用行動告訴我們，基督信仰不是要脫離軟弱、痛苦、死亡，不是要逃到安舒的彼岸生活，而是在恐懼、軟弱、痛苦的現實生活中，找到真正的平安和喜樂，找到真正的天堂之路。
超過一甲子時間過去，我們已經不認識那些曾經在後寮服務過的神父，但是我們仍看到王利一家人的信仰之光，指向聖方濟各（San Francesco d’Assis）所說的天堂：「在施與中，我們有所收穫；在寬恕時，我們得到寬恕；在死亡時，我們生於永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