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文走廊】她們走過那個年代

她讀漢學、看章回小說、學洋裁,穿著時髦地騎著最新穎的女用腳踏車……

文圖◎鄭夙良

法國諾貝爾文學獎女作家安妮‧艾諾(Annie Ernaux),在《位置》(La Place)這本書寫她的父親,在《一個女人》(Une Femme)寫她的母親,以平實的語句敘述母親的一生,字裡行間隱藏著深摯的情感。她從母親的死亡、入殮、埋葬開始寫,再以倒敘的手法娓娓道出母親在貧苦中如何力爭上游,努力提升自己的社會地位,以及盡力栽培女兒,讓女兒憑恃學識進入上流階層。到了晚年,她又是如何逐漸凋零、枯萎,最終歸於寂靜……。

雖死猶生

讀《一個女人》,勾起了我對媽媽和阿嬤的懷念。12年前,我的媽媽在她93歲那一年過世,以她那一代人來說,算是很長壽了。

當時,我因長年照顧殘障的丈夫,自己心血管也出狀況,頻頻掛急診,只好讓老伴去住養護中心。過年時,我不用照顧病人,就去台北石牌弟弟的家,與他們一家人和媽媽一起過年。移民美國的三妹也回來了,吃年夜飯時,我與三妹一個坐媽媽左邊,一個坐右邊,替她挾菜。弟媳端出一道道拿手菜,弟弟和他的兒子們團團坐,大家說說笑笑間吃飽喝足。我首先唱起:「當我們同在一起,在一起,在一起……」隨即全家唱了起來。93歲的老媽居然一面哼,一面按照節拍揮舞雙手,有模有樣當起指揮來。我們一遍又一遍唱著,真是快樂無比!

過了年,我回台南,幾天後的農曆正月16日,我正準備吃晚餐,弟弟打電話來說:「大姊,媽媽不行了!」我當下傻了,一直問:「什麼?你說什麼!」才十幾天前,媽媽能吃、能笑、能唱,還可以當指揮,怎麼就要走了?真令人難以置信。我立刻坐夜車北上,到弟弟家時已超過半夜12點,媽媽被安置在客廳邊,用白布蓋著。我正要掀開白布,三妹說:「不要將淚水滴在她身上!」老人家像是安詳地睡著了,我看得鼻酸,但沒有流下淚來。

我走進媽媽的房間,摸摸她的遺物,看到牆上的照片,有一張是她90歲時拍的,笑咪咪地揮著手。我也笑著對她揮手說:「再見,媽媽!」還有一張是她16歲青春美少女時期,當時正與爸爸交往,爸爸拍的。我看著、看著,回顧起前塵往事。

困苦求存

我外公姓劉,是旗山的蕉農,與阿嬤生了一個兒子、兩個女兒。他英年早逝,阿嬤帶著兩個女兒離開劉家,嫁給黃姓唐山客,又生了三個兒子,後來其中兩個兒子被父親帶回唐山去了,留下小兒子給阿嬤。那時剛好碰到中日甲午戰爭,就此斷了音訊。

我的阿嬤帶著三個孩子到台南市水仙宮市場旁舢舨街(今普濟街),賣起炸油條、杏仁茶,從天剛亮賣到市場收市。她一個單親媽媽,靠著雙手獨自將三個孩子拉拔長大,還讓大姨和我媽媽都讀了公學校,又讀國民學校高等科。大姨後來當了助產士,嫁給在中正路開機車行的胡姓商家。媽媽則去讀漢學,一邊看章回小說,一邊學洋裁,穿著時髦地騎著最新穎的女用腳踏車。

後來媽媽認識在舢舨街賣南北貨的吉慶行鄭家獨子,當時她15歲,他大她七歲,正在讀台灣總督府台南高等工業學校(今成功大學)應用化學科。他們經常在台南公園等風景區約會,留下許多漂亮的照片。媽媽18歲時,帶著陪嫁丫鬟嫁入鄭家,由阿嬤的掌上明珠變成鄭家的小媳婦。她洗手作羹湯,伺候婆婆、大姑、二姑等一家老老小小。

一年後我出生了,升格當媽媽的她,手推搖籃,唱著搖籃曲,講著床邊故事。兩年後我有了妹妹,之後又有弟弟。我聽最多搖籃曲與床邊故事,所以到老都喜歡唱歌和看書。

爸爸學業完成後開始創業,在當時郊外的三分仔庄中樓仔,約莫今天的開元路開「吉慶化學工廠」。起初製作麥芽膏,外銷日本及東南亞,生意鼎盛。媽媽當頭家娘是校長兼撞鐘,又要當工頭,又要做工。

我小學讀到一年級下學期,第二次世界大戰的戰火就蔓延到台灣。飛機天天轟炸,聽到空襲警報就要躲進防空洞,不得不舉家遷離。靠兩條腿和牛車,從台南市區跋涉到玉井,住在鹿陶洋。初到陌生地方,人生地不熟,媽媽張羅一家大小三餐時,只能對著生蟲又發霉的地瓜簽興嘆,巧婦難為無米之炊。

我們搬去鹿陶洋沒多久,阿嬤就來看過我們。她一個婦道人家,一大早由台南市區出發,行行重行行,足足走了40幾公里,到時已經是傍晚時分。她擔心女兒一家飲食不好,特地帶食物來給我們。當時她掀開上衣,從肚兜裡拿出兩尾大大的鹹魚那一幕,我至今仍然印象深刻。

感恩拜別

戰後我們搬回市區,爸爸先是收集飛機殘骸製鋁磚,後來陸續做過米粉、肥皂,媽媽始終是一手轉機器,一手操持家務。阿嬤教媽媽炊粿、包粽子,媽媽得到真傳,做的料理讓我們至今口齒留香,懷念不已。
國民政府遷台時,我大舅、二舅的父親過世,他們逃難來台。那時他們是青少年,非常瘦弱,與阿嬤見面時哭成一團。後來阿嬤送他們去讀警察學校,當上了警察。

阿嬤在水仙宮市場旁買了一間店面,開南北貨商店,由三舅繼承。我弟弟結婚後,買菜的工作輪到弟媳身上,她每次去市場,就將空菜籃往阿嬤家門口一擺,然後進市場買菜,回來拿菜籃時,裡面已經塞滿魚、肉、雞等好料。她帶去的錢,還可以買一條香菸孝敬公公及付其他支出。

我14歲時,媽媽又生了三妹,三妹五歲時,小妹加入我們的陣容。父母很重視我們的教育,一開始我們也都很爭氣,先後考上第一志願,只是我後來因病輟學,弟弟則是高中時沉迷武俠小說。幸而三個妹妹沒有辜負父母的期許,讀完大學後又出國留學,工作上都有亮眼的成就。

媽媽告別式上,我也跟著三跪九叩,我不是將媽媽當神,只是感謝她數十年養育之恩。到了與弟妹們說再見時,我們對著媽媽的照片揮揮手,又唱起:「當我們同在一起,在一起,在一起……你對著我笑嘻嘻,我對著你笑哈哈……」媽媽似乎又在我們當中,揮舞雙手當起指揮來。

廣告/手到心至抄寫本-箴言

我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