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與沙的朝聖之路】誰是原住民?誰是新移民?

我們都曾當過移民,更應該體會聖經所說「憐愛寄居的」。

◎陳仁勇

幾年前,一次在馬公市區前往石泉里的路上,我看到路旁有個招牌寫著「澎湖原住民文化促進會」。當下我忍不住好奇,所謂澎湖的「原住民」是從哪裡蹦出來的族群?

後來我詢問一位來自南投的布農族朋友,才知道國民政府遷台後,有一些台灣原住民到澎湖從事捕魚、建築、軍人等工作。直至目前,全澎湖尚有600多位原住民,每年都會在8月1日的原住民族日前後舉辦慶祝活動。看著這些應該算是「新住民」的原住民穿著傳統服飾在異鄉唱歌、跳舞、烤乳豬,讓我大開眼界。

澎湖原住民烤乳豬,慶祝原住民族日。

幾年之後,我才逐漸了解,澎湖群島雖然地小人稀,卻聚集了來自不同地方的移民,不僅有來自中國各省的「外省人」,也有來自世界各地的「外國人」,文化之多元與台灣本島不遑多讓。

國民政府遷台後,隨著中國籍軍人、軍眷進駐這個「反攻大陸」的堡壘,帶來了中國各地的飲食習慣,所以在澎湖吃得到各地食材結合的特殊料理。不只牛肉麵店多,也常看到賣牛雜湯、牛肉捲、牛肉餃這類台灣較少見的外省小吃。近幾十年,又隨著越南和印尼新住民移居澎湖,市場開始出現東南亞雜貨店和小吃店,越南春捲、冰滴咖啡、法國麵包、牛肉河粉很常見。另外還有少數歐美人士,在此開衝浪用品店或民宿店。

充滿異國情懷和飲食的七美島。

銀合歡與天人菊

除了新移民帶來的多元文化,澎湖的風景也因外來種植物而增色不少,如今常見的南洋杉、銀合歡、仙人掌和天人菊,其實都是外來物種。澎湖長年乾燥多風,古早即被稱是「有草無木」,官方歷來積極引進各種有經濟價值或可保護生態的外國植物。其中,日治時期引進的銀合歡和天人菊更是到處可見,而它們的存在和消長也是有趣的現象。

銀合歡是澎湖島嶼地貌的主角之一,它適應力強且繁殖力旺盛,抗乾旱、耐鹽鹼性土壤,是少數能適應澎湖惡劣環境的外來物種。因為銀合歡有保土、定沙、固氮等功能,又能作家畜飼料及薪材,在日治時期及國民政府遷台早期,可說對澎湖住民貢獻良多。許多耆老都提到,早期居民常為了砍伐銀合歡當柴火,被軍隊或公所開罰。然而,隨著社會進步、經濟發達,生活形態有了轉變,家家戶戶開始用瓦斯爐和電鍋煮飯,不再需要林木當燃料。此外,船運暢通後,多數農產品由外地輸入,原本種植地瓜、花生、高梁、玉米的農地逐漸沒人耕種,居民也搬到市區。銀合歡憑藉旺盛的繁殖力很快侵占荒廢的農田和房屋,變成病蟲害源寄宿的淵藪,令住民和政府頭痛的公害。

銀合歡侵占農田和屋舍,是令人頭痛的外來種。

相對地,天人菊則呈現另一種外來族群的風貌。天人菊是由北美洲引進的庭園觀賞植物,給澎湖單調的地貌增添繽紛的色彩。這種生命力堅韌的植物耐高溫、耐旱、耐鹽、耐風,喜歡在野外尋覓生長空間。有趣的是,與銀合歡欺凌、排擠別種植物迥然不同,天人菊總是默默在不起眼的角落韜光養晦,融入當地,等待合適的時間綻放豔麗的花朵。外來種的天人菊具備堅忍的生命力,既不畏惡劣環境,又散播美麗的色彩,成為眾望所歸的澎湖縣花,象徵島民在惡劣環境下堅毅不撓的精神。

越南人在講美

呂若瑟(Giuseppe Didone)神父在《白沙鄉宣教二十五年紀念1955—1980》專刊寫道:「講美的居民經由教會在白沙鄉的慈善和福利活動而了解天主教。馬仁光(Marinello Renato)修士治療的第一個痲瘋病人正是該村的年輕小姐,並開始為第一群慕道友開辦宗教教育。」

1961年,羅德信(Antonio Crotti)神父以其三寸不爛之舌和不懈的耐心,說服當地一位長者,把他們閒置已久的土地賣給靈醫會,建造一個多功能的教堂,包括幼稚園、傳教士的宿舍和診所。隨著修女的進駐和巡迴醫療的設立,講美天主堂逐漸成為一個充滿活力和熱情的社區活動中心,幼稚園每天來上百名兒童,診所裡擠滿了病人,晚上還開設裁縫班,帶領當地的女孩們創造美好的未來。

1975年南越淪陷後,北越共產黨統一南北越,經濟破敗和政治迫害導致許多越南人乘船出海逃難,輾轉來到台灣。當時台灣政府為了便於管理,把越南難民集中到澎湖。1978至1988年間,澎湖曾經收容超過兩千名越南人,其中約有近千名被安排到講美的難民營。2014年,我去講美,看到天主堂外面的牆壁嵌了一塊很特別的大理石紀念碑,以越南文、英文、中文寫了「越南難民天主教徒叩謝耶穌聖心」,時間是1979年6月22日。

落腳講美的越南難民於1979年立碑感謝上帝恩典。

因越南曾為法國殖民地,故有許多越南人為天主教徒,講美的難民中就有數十位天主教徒,亦很熱心參加彌撒。1986年,韋恩颱風橫掃澎湖,摧毀講美天主堂及幼稚園,教友募款重建教堂時,越南教友也共襄盛舉,慷慨奉獻。

1964年落成的講美天主堂為歐式風格建築。

我翻閱講美天主堂的歷史紀錄,看到1964年義大利神父初建的歐式會堂和1987年本地主教改建的中式會堂,想到40幾年前越南難民的流離和20幾年前越南外配的加入,再對照今日澎湖天主教司鐸的更動,不由得驚訝滄海桑田的人事變化。40年前,在澎湖曾被視為難民的越南人,現在已肩負維繫澎湖天主教的重責大任,因為台灣本籍神父稀少,澎湖教區的牧養這十幾年都仰賴越南籍神父。

1987年重建的講美天主堂採中式風格。

不只關乎移民

舊約聖經告訴我們,三千年前的中東地區就有移民的問題,所以摩西教導以色列的百姓:「你們要憐愛寄居的,因為你們在埃及地也作過寄居的。」(申命記10章19節)近代世局動盪不安,許多亞洲人、非洲人跑到歐洲避難,使當地衝突不斷。2015年,法國《查理周刊》(Charlie Hebdo)遭穆斯林激進分子攻擊的事件,只是文化衝突的冰山一角。如同歐美,原住民、舊移民和新移民之間的恩怨情仇,也在台灣一再上演。

聯合國在2000年將6月20日設為「世界難民日」,提醒各國政府注意處理這個日益嚴重的社會問題。另一方面,天主教也設立世界移民和難民日,年年呼籲各地教會關心移民和難民的福利。2019年,教宗方濟各針對即將在9月舉行的世界移民和難民日發表文告,鼓勵教友發揚基督宗教「憐愛寄居者」的傳統。他強調,這些事件不只關乎移民,也和我們的恐懼有關。恐懼陌生人,剝奪我們與人相遇的渴望與能力,也剝奪與神相遇的機會。接納移民不會造成國家的貧窮,而是讓政治和經濟更有人性且更豐盛。

雖然戰爭和政治迫害只發生在某些地方,但是戰爭和迫害的起源卻來自世界各地。方濟各認為,歡迎並關懷那些被排擠、受迫害的移民,才能帶來人類全體真正的平等和平安。移民和難民不只是一個需要解決的問題,也是上帝給我們機會,讓我們去建造更健全、更友愛的社會。當我們接納、保護他們,才可能建立一個我們能安心居住的世界。

歷史的研究發現,澎湖人一直是移民,不僅自外地而來,也遷移到世界各地。根據台灣海峽的澎湖水道打撈出來「澎湖原人」和其他動物的化石,考古學家推測,最早的澎湖原住民可能出現在大約20至50萬年前的冰河期,為了避寒,由歐亞大陸沿著海邊和河道遷徙到澎湖。而現代澎湖的漢人,大多是早期中國大陸移民的後裔。有趣的是,日治時代的戶籍資料顯示,不少澎湖人移民到南洋和滿洲去討生活,他們甚至在哈爾濱建了一間大醫院。還有許多澎湖人到高雄、台南打拚,他們經過多年努力,形成影響當地選舉政治甚巨的「澎湖幫」。先祖、先輩乃至我們自己既然都曾當過移民,是否更應該體會聖經所說「憐愛寄居的」。

隨著社會進步,台灣女性教育普及、就業率提高、結婚意願降低,外籍配偶也因而增加。根據內政部統計,台灣2005年時外籍配偶大約占三分之一,而澎湖全縣的新生兒有一半母親是新住民,二、三十年後,他們將成為社會的中堅分子。走在澎湖的街上,常遇到推著輪椅的外籍看護,或皮膚黝黑的外籍漁工。這些移工分擔我們嫌棄的辛苦工作,照顧我們無法陪伴的父母,養育我們的下一代,然而,不少人對他們抱持輕視和排斥的態度,讓他們難以融入台灣社會。

移民問題和外來種生物相似,處理得宜,造就為地方曾添風采的天人菊;處理不當,變成令人頭痛的銀合歡。我們應該仔細思考並回應方濟各的呼籲,積極建立更完善的制度、更友善的社會、更開放的教育,讓原住民、新移民及台灣之子都能融入台灣的家庭、學校、社會。他們不僅能成為澎湖未來的希望,也能成為台灣未來的領導者。用宏觀的角度來看,歷史和自然有其不可忽視的教訓,我們應當反省,眼前觸目所及的天人菊和銀合歡,是否也指向澎湖的新住民和其後代的未來?

廣告/手到心至抄寫本-箴言

我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