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開門扉的那刻，就像揭曉祕密；
緊握著手的喜悅，放開了手的失落；
我無法停止想像，就像不停轉動的地球儀。
——米津玄師，《蒼鷺與少年》主題曲〈地球儀〉
◎林婉婷
宮崎駿執導兼編劇、吉卜力工作室製作的動畫電影《蒼鷺與少年》，靈感來自於小說《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2024年10月於台灣上映。這是一部評價兩極的電影，觀眾普遍共識是這部電影講述了青少年成長的故事，但故事講得如何就有不同說法。有人認為這部電影的解釋空間太大，難以理解；有人認為這部電影與原著沒有半點關係，是宮崎駿的自傳；有人在電影裡、尤其是主角真人身上看見自己的童年；有人則看見宮崎駿試圖透過這部電影對後代表達鼓勵與安慰。
我個人認為，這部電影有點類似曾翻拍為同名電影的小說《怪物來敲門》，透過一場虛實交錯的冒險，故事中的人物學習面對自己真正的想法，包含那些不敢直言的恐懼、悲傷、憤怒、不捨、歉意與愛。
以下從幾段劇情切入，分享個人觀影的心得，當中也會提到並對照《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
少年失恃
電影開頭，少年真人被刺耳的警報聲驚醒，並得知母親所在的醫院失火了。他不顧其他人的阻止，和父親一起衝出家門朝醫院奔去。大火的場景描繪相當真實：蔓延到數公里外的熱氣讓空間變得扭曲，睡夢中驚醒的人們在街道上慌亂奔走；明明應該是吵雜的環境，卻好像只聽得見烈焰燃燒的聲音；真人不斷推開面容模糊、快速流動的暗色人潮，逆流前進，這個對比讓觀眾感受到還是小孩的他有多麼無助。
真人沒有見到母親最後一面。從後面的劇情可以看出真人只能在夢中想像母親臨走前的場景，母親口中的痛苦是真人自身悲傷、難受的投射，可以說母親的求救其實是真人的求救。
在震撼的火災場景後，觀眾聽著旁白，也就是真人用平淡的語氣訴說自己與父親搬家了，緊接著是和已經懷孕的新媽媽夏子見面，沒有肢體衝突或情緒碰撞，可謂相當順利、平靜的場景。這時觀眾可能多少會好奇真人是如何消化母親逝世的傷痛，畢竟真人沒有表現出太多情感，只是乖乖聽從父親的安排。另外，觀眾可能也會好奇真人與夏子之間的關係，這時夏子的親切及真人的沉默，多少讓人覺得他們之間有些暗流湧動。
隨著接下來的劇情，觀眾得知夏子其實是真人母親的妹妹，也就是真人的阿姨。另外，真人的舅公是個聰明但古怪的人，在森林裡建築一棟奇怪的高塔，然後在某日失蹤了。但之後經過幫傭婆婆們的說明，觀眾始知高塔其實是隕石墜落後自然形成的地上物，舅公只是後續加工者。
除了奇怪的高塔，還有一隻說話粗魯的蒼鷺多次騷擾真人。蒼鷺告訴真人，他的母親還活著，真人嘴上說不信，心裡卻動搖。視蒼鷺為威脅的真人，因為一場無比真實的夢境，以及探望孕期中不適的夏子而獲得靈感，撿拾蒼鷺的羽毛自製弓箭，過程中找到有母親筆記、寫明要留給自己的書──這本書就是《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
自我中心
《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的作者是吉野源三郎、插畫繪者是脅田和。日文初版是在1937年發行，也就是80幾年前。這本小說講述綽號「小哥白尼」的少年本田潤一的成長，他的舅舅如何陪伴、觀察與引導他，並將期間的心情寫成日記。
潤一是位身材嬌小的15歲男孩，成績優異但頑皮好動。他不會頑劣地惡作劇，只是單純想逗大家開心。本來他的家境小康，不過父親早逝後有家道中落的趨勢。母親疼愛潤一，哪怕潤一搗蛋，也狠不下心責備他。潤一的舅舅是高個子，不但是他的家人，也是朋友，更是知識的啟蒙者。
舅舅為潤一取了綽號「小哥白尼」。這是因為有次潤一在下雨天觀察行車與行人，意識到自己與他人、與世界雖是個體，卻存在關聯。年輕的他並不能具體說明這種感受，只是有感而發說出「人真的像分子一樣」這樣的話。聽到這個想法，舅舅感到無比開心，並在日記裡寫下，尼古拉斯‧哥白尼當年因提出「地動說」而遭到教會與社會迫害，原因是那個時代的教會主張地球是宇宙的中心，且當時人們只相信自己看到的，認定太陽和星星是繞著地球轉。而這段歷史可以進一步理解為：人總是以自己為中心看待或思考事物，這是人的特性。
舅舅在日記裡強調，小孩子習慣以自己為出發點來認識環境，雖然隨著年齡增長，可以區分更多不同的關係網絡，但能完全改掉以自己為中心思考習慣的人其實非常稀少。然而，以自我為中心判斷，將無法了解周圍事物的真相。相形之下，年少的潤一卻能意識到他人有存在的獨立性，這讓舅舅不禁稱讚他為「小哥白尼」。
認真思考
回到電影《蒼鷺與少年》。確實電影並不是完全按照小說《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的情節改編，甚至只能說截取部分元素，但我個人認為，電影確實掌握了小說兩個重要的核心理念：認真思考與真實認錯。
「認真思考」這件事可以從高塔看出來。某日，孕期中不適的夏子恍惚間走入森林，進入了高塔。眾人忙著找她時，真人因為稍早曾看見她的身影，於是不顧幫傭婆婆霧子的勸阻，執意進入森林搜索。接下來，受到高塔邀請的真人與霧子進入了「下層世界」，那個世界的蒼鷺是說話真假難辨、穿著飛行裝的小老頭，霧子是能幹、直率的年輕船長，夏子則是虛弱臥床且對真人口出惡言的不安孕婦。此外，那裡還有代表人類靈魂的「哇啦哇啦」、吞食哇啦哇啦的鵜鶘、同樣飢餓且貪吃的鸚鵡、在火焰中來去自如的快樂少女「火美」，以及堆疊積木維持著世界平衡的老邁塔主。「火美」可以確認為真人母親的童年穿越版，塔主則是舅公。
有人分析指出，下層世界是真人的內心世界投射，有人則說是異世界或平行時空，不論是哪個觀點，都可以看出幾位主要人物在下層世界的表現，和現實世界中真人觀察到的表現是相反的。我個人認為，這部分不只讓觀眾看見人的多面性，內在與外表可能截然不同，也讓觀眾進一步思考自己怎麼去認識或理解別人。
在小說裡，小哥白尼探詢究竟何謂「成為了不起的人」時，舅舅提醒他要認真思考。舅舅以水元素、藝術欣賞等為例，強調有些事情必須真實體驗，從中產生自己的思想後才能真正明白，他說：「從自己真正的感受、真切的感動出發，思考其中的涵義。當你心有所感、有什麼想法從內心深處湧現時，千萬不能有一絲敷衍。一定要想清楚，自己在什麼情況下、對什麼事情、有什麼感覺。」
舅舅的意思是，重要的不是做了什麼別人看起來偉大的事情，或說了什麼別人聽起來偉大的話語，而是自己好好體會、好好思想過後產生的感受與認同。能夠真實辨別與判斷，便可以發自內心將領悟的道理貫徹到底。
電影裡，失去母親又經歷生活變動的真人，是否封閉自己，無法好好面對自己和他人？我個人認為下層世界的經歷，讓真人有意識地、更真實地看見自己的需要和別人的處境。就像他嘴裡說著母親已在火場中喪生，但蒼鷺口中「母親還活著」的話語卻令他忍不住想相信。夏子不僅是真人的新媽媽，也是一個失去姊姊的妹妹，她的迷惘或許不比還是孩子的真人少。而長相嚴肅、個性愛計較的霧子，在抱怨、叨念的同時仍然陪著真人走進森林深處。其他諸如爸爸、蒼鷺的表現，哇啦哇啦與鵜鶘、鸚鵡與舅公的關係，都無法只從單個面向解釋與批判。
真實認錯
「真實認錯」則表現在真人能夠勇敢說出自己頭上的傷口是自己用石頭砸的，並坦承他是出於惡意。我和朋友討論後，認為真人這個自我傷害的行為，很可能是他和同學打架後，再也無法壓抑先前累積和當下產生的憤怒、委屈、不甘，於是憤而弄傷自己。這個行為，一方面是自暴自棄，一方面是他想試探夏子等人會如何反應，還有一方面則是希望爸爸能替自己打抱不平。
關於犯錯後的悔恨與坦白，小說裡也有一段故事。在小哥白尼的學校裡，高年級學生以整頓校風為由欺負低年級學生，傳聞他們也盯上了小哥白尼的朋友。小哥白尼與朋友們約好，如果真的發生衝突，也要一起面對。然而，當學長們真的圍住朋友時，小哥白尼卻因為過於害怕而無法像其他朋友那樣挺身而出。小哥白尼對自己的懦弱相當失望，也害怕永遠失去這段友情，於是生了重病，病中他甚至希望自己就這樣死去，就不用忍受這個錯誤帶來的痛苦。舅舅提醒小哥白尼要下決心去補救，他在日記寫著，疼痛是讓人類身體意識到哪處有傷病的訊號，而內心感到痛苦，人才能好好認清自己本來的樣子。「因為我們有能力順從正確的道路前行，才會嘗到犯錯的痛苦。……我們有決定自己言行的能力，所以我們會犯錯。也因為我們有決定自己言行的能力，所以我們可以從錯誤中再站起來。」
有時我們其實明白何謂對、何謂錯，只是沒有勇氣選擇，或是沒有信心確定。或許我們經常會因為自己這樣膽小而後悔，但也或許這個悔恨將使我們下次更勇敢。
如果你覺得《蒼鷺與少年》哪裡不夠清楚，我大力推薦你去聆聽電影主題曲、米津玄師的〈地球儀〉。這首主題曲，很完美地總結了電影傳達的寓意。
本文配圖為電影《蒼鷺與少年》海報、劇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