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與沙的朝聖之路】蔡進士和唐寶寶

惠民啟智中心。

匠人所棄的石頭已作了房角的頭塊石頭。
——馬太福音21章42節

文圖◎陳仁勇

澎湖唯一進士的家

澎湖縣馬公市興仁里上村有座四合院古宅,是清國時期進士蔡廷蘭的老家。四面房舍中留天井的澎湖傳統式民宅,樸素、莊重而不華麗。若非正立面中央門楣的石匾刻有「進士第」,很難看出這是大官宅第。東側屋舍門楣上有「瓊琚園林」字樣,說明蔡家祖先由金門瓊林移居澎湖。

蔡進士雕像,後方濟陽堂為蔡氏祠堂。

1801年,蔡進士出生於澎湖興仁里,1845年中進士後到中國江西任職,直到1859年病死他鄉。進士第這座近兩百年的宅第,曾因無人居住而荒廢,只剩斷壁殘垣,差點被拆除。為記念這位澎湖唯一的進士,縣政府將其定為縣定古蹟,於2011年開始以公部門的財力進行修復。

由蔡進士傳記可知,他自幼聰慧,七歲能文,13歲考中秀才,為地方院試第一,年輕時就協助編纂地方誌,並曾於1832年因澎湖鬧饑荒而作三首〈請急賑歌〉陳情。他最為人津津樂道的故事,即他在34歲赴福州考鄉試,由廈門搭船返鄉時遇到颱風,船隨風漂流到越南。他不僅沒受到驚嚇,反而藉由這個意外的災難,仔細查探並記錄越南的風俗民情。當時因風向不順,他無法直接坐船回鄉,遂由陸路經廣東到福建,再乘船返回澎湖。後來他將沿途見聞寫成《海南雜著》一書。時逢歐美帝國主義高漲,四處搜尋亞洲的風俗民情文本,所以1877年他的著作就有俄語和法文的譯本,後來又陸續出現日文和越南文等譯本。可見蔡進士不只膽識過人,更是饒富文采。

蔡進士聰慧過人,幫忙政府修編地方誌,也協助地方賑災。不過他考上進士後,就被派往外地,最終在江西去世。返澎安葬時,親族卻因墓園、財產、輩分尊卑排序等起爭執,進士第也因財產紛爭而遭棄置。最後藉由公部門的介入,房子才能保存至今。

整建完成的進士第。

石匠丟棄的牆角石

就在進士宅的隔壁村,我看到一些不同,但令人感動的故事。為進行居家訪視工作,我去探望因風濕關節炎而行動不便的阿玉嬤。她住傳統的三合院,整個房屋格局和進士第相似,只是比較簡單、破舊。我探訪時近中午,剛好看到她和患有唐氏症的女兒在準備午餐。小小的廚房剛好擠得下兩個人,她的女兒把高麗菜放到水桶裡清洗後瀝乾,遞給坐在輪椅上的媽媽,阿玉嬤則負責炒菜,加油、鹽調味後盛到盤子,再由女兒端上餐桌。兩人很有默契,在簡單的手勢和對話中煮出午餐。阿玉嬤說,貨車來村子賣菜時,女兒會用輪椅推著她去挑選三餐需要的食材。阿玉嬤有三個女兒已經嫁人,先生也過世多年,現在只剩下嫁不出門的「唐寶寶」陪伴不良於行的她,互補彼此的不足,兩人生活倒也愜意。

另一個居家訪視的對象是福山阿公,他有四個兒子,早年雖然生活艱難,他還是努力栽培孩子,供他們上學。前三個都很努力讀書,長大後到台灣求學、工作,不辜負父母的期待,如今在台灣事業有成、結婚生子,已落地生根。只有第四個兒子因有點智能障礙,國中畢業後就無法升學,出去也找不到工作,只好留在家裡陪父親種菜、種花生。福山阿公曾憂心地叮嚀三個兒子,以後要照顧他們的弟弟。四兒子雖然不會讀書,做事倒很勤快。福山阿公萬萬沒料到,等到他們夫婦年老力衰,連出門購物買菜都有困難,遠居他鄉的兒子只能在電話裡關心,只有這個不會讀書的小兒子能陪伴在家,照顧年老父母的生活。

某日晚上我在海堤散步,遇到阿泉騎著特製的三輪機車而來,在堤岸旁吹洞簫。他因小兒麻痺雙腿無力,但學得一手精緻的珊瑚和印章雕刻,娶了輕度智障的太太,生下的女兒嚴重自閉,兒子則正常。輕度智障的媽媽脾氣好,不會過度擔心和要求,反而能好好照顧固執的女兒。阿泉的洞簫聲聽來有些淒清,但也很悠遠,他可能沒有機會去音樂廳欣賞貝多芬華麗的音樂,可能沒有一個可以深談理想、分享心情的太太,但他這一生的遺憾,也許不會比蔡進士多。

聰明和魯鈍只是相對性的偏見,就像馬太福音21章42節說的:「匠人所棄的石頭已作了房角的頭塊石頭。這是主所做的,在我們眼中看為希奇。」我們是任意丟棄石頭的俗人,還是知道因材適用的匠人呢?
海星園與惠民啟智中心

呂若瑟神父和海星園的朋友。

1977年,年輕的呂若瑟(Giuseppe Didone)神父自義大利帕多瓦(Padova)被派到澎湖。雖然他從小就常聽母親提醒要隨時關心照顧弱小者,但等他到了澎湖,才真正了解照顧弱小的心情和家屬面對的困難。

初到澎湖,呂神父看到許多小兒麻痺孩童和年輕人不曾受到良好的醫療照顧,父母也束手無策。於是他先找惠民醫院的員工,為小兒麻痺患者做輔具、助行器、輪椅,並安排復健,增進他們的活動能力。為了讓他們能獨立生活,呂神父協調各方資源,成立了「海星園」,為肢體殘障的朋友舉辦各種活動,讓他們看見自己的潛力。漸漸地,這些肢障朋友建立起自信心,發現自己的價值,也勇敢地站出來成立澎湖縣肢體傷殘協會。他們並組成樂團,常常到養老院和惠民啟智中心表演,鼓勵及幫助別人。

除了肢體障礙的兒童,在白沙鄉傳教的路途上,呂神父也注意到另一群更不幸的弱小弟兄。他看到有些智能不足的小孩,因為不能上學,家人又無法照顧,在教堂或路邊玩耍、遊蕩。剛好聯合國宣布1981年為「國際身心障礙年」,呂神父於是藉這個時機申請創辦惠民啟智中心,用來照顧智能不足兒童。一開始家長不了解,不願意把孩子送到啟智中心,呂神父只好帶著老師親自去探訪小孩,說服家長把小孩帶到啟智中心來上課。由於大部分學員的家境都很貧困,政府又沒有補助,啟智中心的費用只能靠主的供應和募款來支撐。

雖然1980年台灣就通過《殘障福利法》,但是早期的福利措施比較像是救濟,而不是基於人生而平等的精神互助。呂神父成立啟智中心的理念不單出於同情,更是尊重這些孩童,希望藉由教育和訓練,讓他們至少基本的日常生活能獨立自主。除了技能和知識的訓練,當然也不能忽略情感的培養。來自瑞士的吳道遠(Hugo Peter)神父,積極協助啟智中心增加美術和音樂的課程活動,雖然當時的老師和家屬認為是多此一舉。然而吳神父強調,每個人的生命都有價值,不論有沒有錢、有沒有地位、有沒有健康的身心,只要他是人,就值得尊敬、愛護。他希望老師能把啟智中心當成一個家,把這些身心障礙孩童看成是需要特別關愛的弟兄姊妹。

惠民啟智中心學員準備外出打掃及資源回收。

有權的失位,卑賤的升高

當耶穌以肉身誕生世上時,祂不是挑選皇家的公主,而是揀選拿撒勒一名普通的女子。馬利亞在〈尊主頌〉說:「祂叫有權柄的失位,叫卑賤的升高;叫飢餓的得飽美食,叫富足的空手回去。」(路加福音1章52~53節)耶穌常常提醒我們要反向思考:「那在後的,將要在前;在前的,將要在後了。」(馬太福音20章16節)這些教導似乎和世俗追求名利的價值觀、不輸在起跑點的態度大不相同,我卻在澎湖看到前述那些令人感動的見證。

莊子提醒人們要珍惜「無用之用」,就像建造房屋,堅固的牆柱當然重要,然而正是門窗和房子內有中空部分通光、透氣,人才可居住。莊子的理論似乎有點空泛而不切實際,但是我在澎湖看到許多家庭的故事,確實都印證了他的看法。過分強調表面成就的價值觀,忽視了涵容軟弱和無用的空間,可能造成社會和家庭的脆弱,反而必須付出更多的代價。

資質優秀的人可治國平天下,但是天生有缺陷的人也非一無是處。《優生保健法》為了讓現代社會更有經濟效率,成功地使用產前診斷和墮胎的方式去除唐寶寶。如果阿玉嬤於產前檢查盛行的21世紀懷孕,就不會生下患有唐氏症的女兒,那麼現在和她一起煮飯的可能是來自印尼的陌生女子,或是由長照中心的廚師為她準備營養豐富但不合口味的便當。如果福山阿公沒有接納因能力不好而無法外出工作的兒子,那三位功成名就的兒子會放棄他們的事業,回到澎湖陪伴年老的父母嗎?

在澎湖的偏鄉,雖然較缺乏建設,生活步調緩慢,這些不被看好的兒女反而可以過他們的生活。我擔心,在所謂進步和建設進入鄉下後,人們會開始忽視弱勢者的長處和需要,讓競爭與功利取代和諧與互助的社區文化。當聰明才智無法包容愚魯,這些被匠人丟棄的石頭,就成為社會不要的負擔,而不是社會缺口的基石。

也許我們的生命和社會不是缺少了什麼,而是忽略了什麼。當整個社會竭力培養更多「進士」時,是否同時也要接納「唐寶寶」?貧病者不是必須除之而後快的社會問題,若他們被排擠到陰暗的角落,生活在邊緣的環境,一個讓人們能安心居住的世界是否也在瓦解?他們的存在是上主給我們反思的機會,讓我們學習如何打造豐盛、和諧而非競爭、排擠的家庭和社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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