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索頻道】痲瘋病傳奇──去殖民化與歷史正義的再商榷(下)

達米盎基金會在魯汶成立紀念館,相關史料及文物相當完備,除了有常設的展覽和專門解說外,並與相關大專院校有教學合作計畫。

◉陳文珊(香港中文大學崇基學院榮譽副研究員)

存在於政治角力下的歷史記憶

殖民化的歷史書寫並非只有單一腳本,而是多元且複雜的。人類學學者拉比諾(Paul Rabinow)和阿薩德(Talal Asad)提倡人類學的轉向,分析西方神話中的意識型態。幸運的是,夏威夷原住民並非文盲,新的歷史研究得以利用被保存下來的大量衛生署歷史檔案,如病人的訴願、病患親友、醫護人員及關心病患權利的其他人的報告等,來重新評估和校正達米盎神父(Father Damien)的生平事蹟。

分析這些檔案,揭示了一個充滿政治動蕩、族群張力、醫療爭議和階級衝突的原住民社群歷史圖像。莫洛凱島擁有豐富的自然資源,但被流放的病患和陪伴他們前往的家屬卻無法自給自足。這是由多重原因導致的,包括病患個人健康和心理因素,以及土地、隔離法和政府當局等方面的問題。例如,莫洛凱島的土地曾一度被釋出供國王卡美哈梅哈五世(Kamehameha V)私用,這導致同情病患並願意與他們協同耕作的當地人被驅逐。此外,當局甚至要求當地人交土地稅,或者以提供隔離區物資補給為名,官商勾結發「疫病財」。

在這個更為複雜、多面向的歷史脈絡下,達米盎「神話」的特性變得顯而易見。「神話」,不意謂著故事不可信或被偽造,而是指「被傳述的故事被用來做成某些社會秩序或人們的經驗」,或是「對原初事實的敘事性復活,以滿足深沉的宗教渴求」。進一步來說,「神話」並非歷史的對立面,而是某種歷史的後設言說。「神話」基本上無法脫離對「事物本質」的信念,因此不僅缺乏脈絡性,還缺乏歷史性。這往往被用來正當化社會既存結構,使特定社群從中獲利。

達米盎染上痲瘋病時,曾表示病勢發展非常迅速,然而,疾病未讓他受挫,相反地,若有機會健康離開,他會拒絕。

學者莫布羅(Pennie Moblo)更旁徵博引地分析,指出隨著政治大環境的變化,達米盎「神話」曾經出現過幾種不同的類型。1.在1890年代,達米盎被視為基督教慈善的象徵,扮演道德教化者的角色。他藉由殖民主義為「野蠻的原住民」帶來「文化洗禮」。2.到了1930年代,原住民成為被西方社會忽視的受害者。達米盎作為一位歐洲人,在美國統治的夏威夷積極推動社會改革,讓他被視為美國拓荒史上的英雄人物。3.最後,在1960年代的公民權利和原住民運動的影響下,達米盎神父被視為病患權益的倡導者。儘管他宣揚信仰和種族平等,但實際上原住民卻遭受到嚴重的打壓,幾乎面臨滅絕。

問題意識從單一事件的真實性,轉向對敘事整骨架構與基調的關注。同時,研究方法也從史料考證,轉向文本及處境特性的分析。然而,這是否意味著去殖民化的進程已經完成?對達米盎的代表性論述已經政治正確了嗎?答案顯然是否定的。

卡勞帕帕如今已成為歷史遺址,當地積極開展口述歷史計畫,並安排倖存者及其家人做導覽,希望能洗刷痲瘋病患的汙名。「人們來這裡期待看到肢體殘缺、身心障礙的達米盎,但這不是我們要提供的。我們要強調的,是人們的能力或才能。在相片中,這裡的人是失能的或身心障礙的,但這不會是你來此所看到的。這不會是你印象中的痲瘋病,因為那正是我們所企圖改變的。」

結語:去殖民只有做半套?

殖民主義除了有外部殖民主義,更有內部殖民主義。在達米盎「神話」的幾番更迭中,夏威夷原住民並非全然無辜。總有人為了獲得特權與利益,願意成為協力者。甚至在內外殖民政權相互勾結下,夏威夷人長達30年的請願要求設立地區痲瘋病院,結果直到1893年夏威夷王國被推翻前,這一基本訴求仍未實現。究竟誰該為此負責?

大多時候,內部殖民政權打著「去殖民」的旗號,一竿子打翻一船人,為自己謀取不義的政治籌碼。實際上狗去豬來,內部殖民政權對自己人的打壓往往更為殘酷,比外來殖民政權更為不堪。所謂的去殖民,不能僅依賴膚色或血統,也不能一味地以「非西方」是瞻。畢竟,「西方」這一概念本身就是建構出來的,而建構是無法在權力真空中存在的。「誰」「為了什麼目的」去建構「何為西方」以讓「誰」從中獲利?任何缺乏對自身權力地位自覺的去殖民歷史,都只會創造另一種「去殖民神話」,並產生更多缺乏歷史性的記憶盲區。

聖像畫作呈現了達米盎畢生事奉的故事,從牧靈關懷,到協助起造房舍,乃至為病童親自包裹上藥,最後,埋骨於此。

歷史學者斯特蘭奇(Carolyn Strange)將達米盎的故事在歷史記憶中的作用形容為「共生的祭禱」,認為「宗教信仰在他身上,並不意謂著(原住民)自我肯定受到妨礙,相反地,它激發了人們的自我肯定。」因此,達米盎的故事不應是歷史記憶的終結,而是開端。若無達米盎,卡勞帕帕將不會成為歷史遺址,漢生病患的故事也無法流傳。以「去殖民」的政治正確為名,將達米盎與卡勞帕帕人切割,既不可能,也不是這裡的住民所樂見的。

「我們並非以他的膚色判斷他,而是憑他對我們的愛去認識他。」夏威夷原住民卡爾特(Dallas Carter)如此說。達米盎基金會在接受《布魯塞爾日報》採訪時指出:「他的確是白人,但他並不是白人統治者。他說的是夏威夷原住民語言,他選擇站在他們那邊對抗白人統治者,最終,奉獻了自己的生命。在夏威夷人看來,他更是夏威夷人,而非比利時人,不管他膚色是否是白色。」達米盎染上大痲瘋病的右手掌,象徵終生奉獻,於1995年送回卡拉瓦歐(Kalawao)郡原址安葬。

外部殖民主義,如今有了西方人類學及歷史研究努力懺悔「去殖民」。內部殖民主義的「去殖民」,夏威夷原住民已經開始做了。至於台灣,我們可以期待誰?誰又可以為我們去做呢?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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