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篇小說】不可雕刻偶像|第1章-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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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發現我很難認為靈性需求與肉體需求沒有某種關聯,
當面對特別可憐的人時,
我有意識地掙扎著要如何實踐向他們傳講耶穌的使命……

作◉伊莉莎白‧艾略特(Elisabeth Elliot)
譯◉陳碧如

火車座位是根據厄瓜多人的身量設計的,在這麼狹小的空間裡,我的雙膝很難感到舒服。我從不認為自己是高個子,在我自己的國家,我的身高只是一般水準,直到我搭厄瓜多的公車,才發現自己居然無法在車廂裡站直。

一股冷風從吱吱作響的車地板鑽進來,我把雙腿交纏在一起,試著取暖。好不容易找到一個舒服的姿勢,改變起來太費勁,所以我保持這個姿勢,很快地我的下半身就麻了。但我決定忽略這個不適,並將注意力轉移到沿途的風景。

鐵軌蜿蜒穿過鵝卵石鋪成的街道,街道兩旁是粉刷過的土坯牆和石堆建築,與安巴托及其他山脈城鎮的建築非常相似。我很開心現在終於可以把城市拋在腦後,去往那自由自在和純淨的安地斯山脈。

當火車駛往城郊時,泥土路塵土飛揚,兩旁的泥牆彷彿是從那些泥土路長出來似的,這令我心情低落下來。就像環繞瓜亞基爾周圍那一片又一片的貧民窟,也讓我感到沉重。但是不知道為什麼,我覺得里奧班巴的窮人看起來不像瓜亞基爾的窮人那麼邋遢,也不像瓜亞基爾的窮人那麼骯髒。

這裡住屋的門口堆滿了垃圾,小孩子衣衫不整,臉上髒兮兮的,有些小男孩留著及肩的頭髮。(這是有原因的,一位厄瓜多人曾告訴我:「若你在他們學講話之前剪他們的頭髮,他們就永遠不會說話了。」)同樣是一排排沒有窗戶的房子,門口擠著攤販,街上還有燒著炭火的巨大銅盆,裡頭盛著滾燙的油,油裡漂浮著奇怪的東西。街上常有收音機的吵雜聲,但較不繁榮的地區則空蕩蕩的,非常安靜,彷彿一場瘟疫將所有居民都帶走了。

但是當火車緩慢地駛向鄉間,穿越寬闊的街道及更稀疏的小屋群時,我懷疑自己是否已經習慣了貧窮,對我來說,眼前的一切似乎不再讓人覺得可悲。或許是因為山裡清新的空氣,以及蔚藍的天空、陽光,而且沒有禿鷹,這和我回想起瓜亞基爾的貧困時,感覺截然不同。

*****

(繪圖/劉聖秋)

那幾天,當我在港口城市等待我的行李從瓜亞斯河的駁船卸下時,除了等待沒有任何事可以做。日子好像糊成一團,幾乎都是酷熱難耐的早晨、午後、傍晚,過程漫長而單調。

某天我看見一個失去雙眼及雙足的男人坐在人行道上,他背靠著建築物,拿著一頂帽子向路人乞討,頭無力地垂著。他雙眼的黑洞直直地對著我。一個八歲左右的小女孩躺在他的膝上,看起來瘦弱無力,黑色的大眼睛底下布滿了黑眼圈,她可能正在發燒,眼睛閃閃發亮,默默地看著我。她的嘴脣很乾,嘴巴微張著,幾隻蒼蠅在她的髮際爬來爬去。

我停下腳步,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我想著該做些什麼,彼得、約翰、瘸子的聖經故事浮現在腦海──瘸腿的人原本要討錢,最後卻得到了醫治。要是我能恢復這個男人的視力與孩子的健康就好了!但是我不能,所以只能學彼得和約翰說:「我只能把我有的給你。」然後往油膩的帽子丟幾枚硬幣,就轉身離開了。

那麼今天早上遇到的那位賣手提包的婦女呢?在火車將她帶離我的視線前,我仍然可以看見她的臉,因為她轉身朝向我。我當然可以買下她所有的玩具,我和自己爭辯著,然後呢?她會在哪裡?到處都有像她這樣的人,下次遇到又該怎麼辦?我有沒有什麼長久之計可以幫助這些人?為那位瓜亞基爾的男人與孩子提供物質的幫助,為里奧班巴的婦女(以及在這段期間遇見的數十個乞丐)提供經濟的援助,無論對象是誰,最後都是相同的問題:我該做些什麼?

向他們做見證!答案出爐了。宣教師的報告總是充斥著濟貧的案例,但最終目標還是要放在靈性的工作。我發現我很難認為靈性需求與肉體需求沒有某種關聯,當面對特別可憐的人時,我有意識地掙扎著要如何實踐向他們傳講耶穌的使命。這樣的聲音來自上帝嗎?來自我曾經聽過的無數次講道嗎?來自我重生過的良心?──或者,這些聲音其實殊途同歸?

在布滿灰塵、天花板很高的主日學教室裡,鋪著破舊的紅地毯,前面掛著好牧羊人的圖片,我學習到《威斯敏斯特小要理問答》第一條:「人一生首要目的是什麼?榮耀上帝,以祂為樂,直到永遠。」但是,多年後在另一個教堂,我聽一位宣教師說,人首要目的是盡可能地阻止成千上萬人走向滅亡。「向他們做見證!記住,每天至少對一個靈魂傳福音,他們正走向無止盡的黑暗。」他搖了搖他的下巴說:「永遠的黑暗!」

我當時非常震驚,以至沒有停下來釐清這兩種觀念給我帶來的困惑。我帶著模糊但始終如一的意識度日,沒有做我應該做的最重要的事。其他人也這樣做,並得意洋洋講述他們的經歷,如何與公車上的鄰座、加油站員工、美髮師或售票員交談。每當我決定抓住這樣的機會,它似乎就消失了。但現在,我想只要我到達目的地,情況就會不一樣。

*****

(繪圖/劉聖秋)

有一小片煤渣飛進我的眼睛,我從火車窗邊轉過頭來找手帕。「她在哭。」我聽到三個孩子裡其中一個說。我環顧四周,發現他們一直盯著我這個外國人看。他們監視我多久了?我衝著他們笑,但他們又假裝沒看到我。孩子的媽媽轉過身,直勾勾地看著我,好奇心表露無遺。火車上有個外國人已經夠讓人不安,這外國人還哭了,更讓人很難當作沒看到。直到孩子們的媽媽終於看出我沒有哭,於是輕聲叮嚀她的孩子們,他們便不再盯著我看了。很快地,其中一位迷人的小女孩,看起來五、六歲左右,她濃密的黑色捲髮上繫著一條些微磨損的粉紅色緞帶,走向了我的座位。

「早安,小姐。妳在哭嗎?」她說。

「喔,不是的!有東西跑進我的眼睛了。妳叫什麼名字呢?」

「費莉西塔。妳呢?」

「瑪格莉特。你們要去海邊嗎?」

「為什麼妳的頭髮是紅色的?」她問,並沒有注意聽我的問題。

「紅色?妳認為我的頭髮是紅色的嗎?」

「是的,非常紅。為什麼是紅色的呢?」

我想我的頭髮是棕色的,也許有時會反射出一點紅色的光芒,但從來沒有人說它們是紅色的。我還真希望是。什麼顏色都好,就是不要這個單調的棕色。

「妳的頭髮非常漂亮,費莉西塔。妳真是幸運!」我由衷讚美她。

「妳為什麼要戴眼鏡呢?」她又問。

「費莉西塔!」她的媽媽應該是聽到了這個問題,對她喊著:「過來,回到座位上。」

我對睜大著眼睛的孩子微笑,說:「快回去吧!如果妳的媽媽同意,妳可以再回來這裡跟我聊天。」

她回到自己的座位,跪坐在椅子上,兩隻小手搭在座位靠背上托住下巴。她繼續認真地看我,我猜她正思考這個陌生人奇怪的地方:「她在哭、頭髮是紅色的、她認為我的頭髮很漂亮、為什麼她戴著眼鏡及穿一件難看的外套?(我穿一件大衣,繫著一條腰帶,裡面穿一件毛衣,顯得很笨重。)為什麼外國人一直對我微笑?她根本不認識我。」

是的,費莉西塔,對妳來說,我是一個怪人,我想妳永遠不會明白我來這邊的目的。費莉西塔的臉上充滿困惑。之前在瓜亞基爾的孩子身上,我總是看到憤恨,是我的想法變了嗎?也許我對自己外國人的身分過於敏感了。

(繪圖/劉聖秋)

人行道上有個撐著大傘的攤位,一個婦人在賣餡餅。她用布把孩子揹在身後,那個長腿的瘦弱男孩看起來至少兩歲了,正吵鬧著拉扯他媽媽蒼白的乳房。婦人用小爐子煎餡餅,邊拿帶孔的大勺子翻動著,邊喊叫:「饀餅喔!」她把那些餅從散發臭味的油鍋夾起,朝著盆子丟過去,那裡已有一堆煎好的饀餅。她看了我一眼,好似很快就得到她想知道的一切。她烏黑的頭髮紮成辮子,上面還纏著棕色的羊毛線,身上穿著褪色的棉布洋裝,釦子打開了幾顆,圍著髒汙的帆布圍裙,短而寬大的腳上有擦傷,表情冷酷得彷彿動悉一切。孩子的頭髮幾乎遮住眼睛,他從媽媽胸前探頭出來偷看我。「這是我的。」他似乎在說:「媽媽是我的。我們屬於這世界的中心,而妳又是誰?」

我是流離失所的人。我感覺既不在家,也不在我的崗位上,但就在我開始感到不安時,我從火車上看見一群印第安人行色匆匆,趕著去城裡市集賣東西,他們每個人背上都揹著塞滿貨物的布包。我想,這就是我來這裡的理由。

「你們往普天下去,傳福音給萬民聽。」妳絕對不會相信,費莉西塔,但我屬於這裡,我是奉上帝的旨意而來。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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