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文走廊】生/身不由己的哀傷

電影《石門》

◎林婉婷

獲得第60屆金馬獎最佳劇情片的電影《石門》,雖然是以日本電影的身分參賽,但其實是一部主要由中國人拍攝的獨立電影,電影導演兼編劇是日本人大冢龍治、中國人黃驥這對夫妻。獎項揭曉後,有媒體以「爆冷門」等詞彙形容這個結果,但若親自觀影,就可以知道這部電影確實有其獨特的迷人之處。

女性三部曲

《石門》是一部相當寫實的電影,寫實到我個人覺得像是在看紀錄片,甚至在角色的互動和遭遇裡看見自己生活的影子。事實上,電影裡扮演女主角林森父母的,正是黃驥本人的父母,而且母親做直銷、父親用手機寫詩、父母經營中醫診所都是真實情況。《石門》講述林森懷孕十個月的心路歷程,而電影實際上也拍攝了十個月,除呈現季節變化,還剛好記錄了疫情爆發初期的情形。

除了《石門》,導演夫妻還有另外兩部作品在探討女性生命,分別是《雞蛋和石頭》和《笨鳥》,這三部電影的主角都由姚紅貴飾演。《雞蛋和石頭》主角是留守在邊緣地帶、停滯不前農村的14歲少女,獨自面對青春期身體的變化、被性侵懷孕與流產的痛苦,展現少女獨有的脆弱與堅強。《笨鳥》的主角是16歲青少年,同樣生活在沉寂的小鎮,身處在手機與網路蓬勃發展的年代,因為缺乏家庭支持而在面對人際關係難題時感到孤獨、迷惘。《石門》則以擁有較多自主能力的青年為主角,然而已成年的女主角仍然無法走出生命困境,甚至在懷孕後生理、心理都失去最基本的主導權。黃驥在這三部電影融入自己的成長經歷,編織一位女性在生命路上的綻放和凋零。

我個人認為,透過這三部獨立製作電影,台灣觀眾有機會從在地眼光理解中國二、三線城市樣貌,而不只是憑同溫層的資訊或主流媒體的單向輸出就予以評價。理解後的重點不是批評、嘲諷或產生優越感,而是思考這些電影裡看似荒謬的情節,是否也在台灣社會某處上演?我們或許不知道、也未曾想像過,但不等於它們不存在。

意外的懷孕

《石門》的故事發生在中國湖南省常德市石門縣。劇情開始,正準備考空服員的林森,在男友贊助下參加英語口說補習班舉辦的晚宴,並反覆練習說標準發音的「華語」(中國稱「普通話」)。但與男友的積極相比,林森顯得比較被動。背後原因除了她胸部脹痛、身體不適以外,母親不時向她伸手要錢、經濟的重擔也讓她無法想像太過遙遠的未來、太過美好的前途。

為了賺錢,林森決定賣卵,卻檢查出自己已懷孕一個月。迷惘的她將這個消息告訴男友,男友卻勸她墮胎。男友迴避的態度讓林森心灰意冷,於是回了老家。林森老家經營中醫診所,除了治病,也幫人打胎。林森回老家後,就睡在診療室隔壁的房間。

林森此時才得知母親為孕婦做產檢時意外造成流產,孕婦的親戚是有錢有權的老闆,所以母親被迫償還對方高額的賠償金。林森決定將自己腹中的孩子「賠給」對方,一方面避免墮胎,一方面也想就此打發母親,不讓她日後再跟自己要錢。

熬過十個月孕期,林森於疫情爆發初期生產。孕婦的表哥卻以防疫為由,要林森家照顧嬰兒幾年後,他再來接人。林森的母親好說歹說,試圖勸服他遵照當初約定,立刻接走嬰兒。電影便結束在一個雨夜,林森一家來到停車場等待,不知對方是否會赴約。當嬰兒哭鬧時,林森的胸部再度脹痛……。

門裡的生育

觀看《石門》時,我初次意識到自己距離身不由己的痛苦其實已經很遠。我思想著人是否會因此而對其他人受苦無感?我總以為除非是極端情形或個別案例,否則寒冷、飢餓、疼痛在現代不應該是難解、甚至無解的問題。然而,生育的痛苦事實上就是一件從古至今都無法徹底解決的事,尤其女性身體產生的變化更是難以阻擋。

因為技術、資源或觀念的改變,我想現代社會的生育基本上比早期更安全、舒適,並且有更多因應個別需要而設計的空間與服務。但懷孕、生產、養育等過程,需要耗費的時間、承受的不便與不適並沒有因此而完全消失。不論多麼期待、喜歡孩子的人,即使生養過程都已變成甜蜜回憶,應該也很難斬釘截鐵地說她懷孕期間身體很輕鬆、生產很容易、養育過程沒煩惱。

或許有人認為,就是因為生育必經苦難,所以很偉大。但對《石門》的林森而言,她並不渴望在這個時間點成為母親,只是不能忍受孩子就這樣死在自己腹中而已。

若按時間推算,林森應是出生於1990年代,這時期直至2010年,中國政府嚴格執行計畫生育,超生將面臨罰款、刑罰,在部分地區甚至會強制施行絕育手術及人工流產。因為電影沒有敘述,我不能確定林森成長過程中是否曾察覺、甚至目睹父母為人墮胎,但林森確實知道墮胎對女性生理與心理的傷害有多大。比起偉大不偉大,對於這個新生命,她大概只感覺到痛苦與無奈。

人類通常會對嬰兒產生愛惜、保護的情感,甚至特別想親近、憐愛,但不可否認,對部分人來說,他們看待嬰兒就像成年人,沒有什麼特別的感覺,也沒有什麼特別的意義,只是另一個存在而已。抱有這種態度不代表就會傷害、忽視嬰兒,只是單純沒有意願主動、熱情、親暱地對待他們而已。

雖然林森對腹中的孩子沒有太多感情,但她的母親提醒她,要是真的生下來,只要聽見孩子的哭聲,為人母者就會自然而然有所反應。林森懷孕初期就胸痛,生完孩子又因為泌乳而胸痛,身體確實自然地反應,催促著她成為母親。那種連自己身體都失去控制的感覺,讓她格外無力。

疼痛的循環彷彿暗示著,經過十個月的煎熬,林森的生命問題仍然無解。這推翻了林森當初的想像,以為用這個嬰兒可以解決流產造成的問題,包括彌補病患失去孩子的傷痛、代替賠償金、扼止母親的需索等。但事實上,這個孩子不論在腹中或生下來,都已成為她生命中擺脫不了卻也甜蜜不起來的負荷。

有趣的是,這場生育交易從頭到尾只見林森和母親參與,父親一直被蒙在鼓裡,直到林森藏不住孕肚才坦白真相。不過哪怕知情,父親也只是大發脾氣,氣完就繼續照常生活。難得參與產檢時,他還特別叮囑孕婦的表哥要好好照顧林森和孩子,明顯在狀況外。

若說父親是安靜地活在自己的世界,雖然疼愛女兒但鮮少留意外界變化,那麼母親便是平時強勢、外向,遇到重大事情時就會畏縮,需要看起來較柔弱的林森挺身而出。林森與父母的互動是電影的一大看點,他們將由衷關懷、不得不愛與事不關己三種不同層次共存的親情關係表現得淋漓盡致。

門裡的社會

觀看《石門》,或許能更深刻理解我們走不進別人的生命,始終在門外徘徊。電影裡有大量長鏡頭,觀眾看著角色們漫無目的閒聊、一來一往爭執或是靜默無聲較勁,哪怕心裡激動,也只能乾著急。電影裡唯一正面、近距離畫面,就是觀眾稍微比較貼近角色內心世界的時刻,是大腹便便的林森戴著口罩、反覆深呼吸的鏡頭,隨後是她與男友再相見。這鏡頭不僅讓我感受到林森宛如擱淺的艱難處境,也點醒我接下來劇中的世界將面對長達三年的疫情衝擊。事實上,我個人認為,在疫情初期,全球的氛圍就像電影裡呈現的社會,雖感覺不安卻尚未絕望,還沒有那麼多悲傷、憤怒、抱怨和懷疑。

對林森來說,生下孩子真的能夠解決醫療事故賠償嗎?或許不行,或許可以。哪怕這個問題真的處理了,那她其他的問題呢?她的父母會因為這次教訓而改變嗎?林森有辦法以剛生育完的身體立刻投入已停擺近一年的空服員訓練嗎?若她不作空服員,其他出路有辦法支持她獨立生活嗎?上述問題都可能得到正面解答,只是漫長的疫情讓一切停擺、封閉、隔離,好像所有可能性的門都這樣關上、深鎖。

思想的自由

我個人認為,林森其實是在沒有選擇中勉強挑出一個選項,被推動著向前,走到關鍵時刻又再度重複前面的行為,不斷在無力與空虛之間循環。看似一條直線大道,其實只是很大一圈的操場跑道;看似一片寬闊海洋,其實只是一個大一點的池塘。或許,這也是現代人感覺窮忙、想要躺平的原因。

我有位朋友在2016年去上海,他寫一張明信片給我,內容是:「其實我每次到中國都會感到無力,因為人實在太多、一個人太渺小了,但在中國,卻又善於歌頌一個人能有多麼偉大。我猜大概只有這樣,才不致於使人失去對於生存的渴望吧。」神奇的是,我在《石門》也看見大量推銷行為,除了林森從事銷售和擺攤,母親反覆說服孕婦家屬接受以孩子代替賠償的提案,還有林森母親從事直銷、賣卵女孩們向買家展現自己的優點、創業年輕人懇請民眾關注自家商鋪的社群帳號等,都透露著被看見、被認同、被滿足的渴望。

《石門》確實讓我看見不一樣的中國,戳破被推銷的表相。不論你的國家認同是什麼,我推薦大家盡可能接觸非同溫層的資訊。不是為了喜歡,而是為了豐富自己的觀點,並且看見社會的多元性,這能幫助我們思想更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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