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拿印的蒙面女子

劉玉雯

她聽聞,公公要去有如嘉年華會般氣氛的剪羊毛現場,去享受恣意人生,便脫下守寡的衣服,蒙上面紗,坐在伊拿印城門口。生命已經沒有什麼再能損失了。回想起來,她的生命是一塊塊不斷給剝奪走的:給人當了妻子,又給小叔白白用了好多次。現在落得無子無夫還被趕回娘家的卑賤地位,全都在公公的一聲令下。她以為生命最後一塊還守得住的希望,卻在發現公公一開始就在騙她後,瓦解粉碎。

沒有害怕失去的什麼,沒有退路。不想跌入身後的萬丈深淵、萬劫不復的話,只能一路向前挺進,不計一切。她痛恨這個挾制她生命的法,這個代兄弟立嗣律。美其名是保護寡婦的財產與地位,但背後仍是滿滿的男性中心,要確保的是家族後繼有人。當權者總會搬出各樣說詞來說服人;他們是被妥貼保護好的一群,坐擁一切。即便只是撿了地上的麵包屑朝他們丟去,予以毫不成比例的反擊,他們仍會鋪天蓋地的用權力之網把你擰絞得後悔生為人。

她終於識破這一切,如果法是那麼公正,為何她感受到的是體無完膚?或是,法其實是對不到焦的正義吧,她想。有時,它總是為著特定群體服務。

伊拿印,意指睜開眼。她的故事爬滿了關於視覺、關於看(不)見的黑色反諷。她識破公公的騙局,因為看見示拉已經長大,公公卻毫無動靜。她坐在伊拿印,期望公公睜開眼,看見這法的暴力,可以把一個人逼至此等落魄之地。而他的依法行事,不過是加劇了法的暴力。這暴力不動刀槍,而是具腐蝕性;它會消蝕掉人的意志與靈魂,溶出一個窟窿。那面紗遮蓋的,正是她哀傷而憤怒的窟窿。

哪一個女子,會沒事在這裡受盡不明白與非議的眼光?城門口的風強勁地聚攏呼嘯,幾度吹得她踉蹌。她不自覺地用手遮著半邊臉,護著面紗不被吹飛。空氣裡有煙硝的味道。她彷彿覺得窟窿又更大了一些。

她很想讓他看看,那些以法之名而帶來的窟窿,對他這種習慣掌權支配、活在榮華富貴光燦燦裡的族長,應該無法想像。公公終究未能看見她,錯將她誤認為妓女。是什麼樣的慾望遮蔽薰心,讓他始終沒認出她?伊拿印成了讓人笑出淚來的諷刺橋段。

如果故事再重來,他一定會命令她掀起面紗,以免又被蒙面女人擺了一道──僅管自始自終都是因為他目光只顧著自己,有沒有蒙面,都改變不了他看不見他人的受苦。

伊拿印註定要成為反諷的轉折,公公終究不會看見,面紗後的窟窿,以及窟窿所控訴的;甚至他也不會明白,一無所有者,那種奮不顧身拚搏的勇氣──僅管能反擊的,只有地上的麵包屑。

噢,但再怎麼森嚴的銅牆鐵壁,它的崩塌總是從一些不起眼的小龜裂開始。 (作者為繪本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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