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分的追尋 消失的台灣平埔族

凱達格蘭、西拉雅解開身世之謎 重新定位認識自我 復興阿嬤的語言文化 

【林宜瑩專題報導】為想探尋自己的凱達格蘭族(Ketagalan)血緣,紀錄片導演陳金萬18年前開始著手拍攝《凱達格蘭的天空下》,用影像記錄凱達格蘭族(平埔族)三個部落:北投社、塔塔悠社、三貂社,發現凱達格蘭族的衰微、消失,除與台灣公共建設發展有關,也與這幾百年來外族統治,導致屬平埔族之一的凱達格蘭族,語言、文化、宗教大量同化下,幾近消失殆盡。

凱達格蘭族傳統生活領域分布在淡水、台北盆地、基隆一帶,因幾百年來受到荷蘭、西班牙、漢族、日本等外來統治,在歷史演進過程中,在清國時因漢人大量移入於台北盆地,除被歸為「熟番」,也因祖靈崇祀、重視土地潔淨,遭漢人放狗汙染而不斷遷徙,導致傳統領域的土地因此被豪奪。

根據中研院民族所數位典藏資料,平埔族為母系社會,男性須入贅、家產也由女性繼承;而凱達格蘭族的祭典為每年6、8月,6月是祈求漁獲收成,8月是感謝祖靈庇佑農作豐收;並且很早就有與東南亞及中國貿易的歷史,在新北市八里區的「十三行遺址」的考古文物中都可找到。經科學推算,相當於中國漢朝時期,凱達格蘭族即開始在台灣居住,現今的北投、唭哩岸、八里、大龍峒、秀朗、艋舺等名稱,都是根據凱達格蘭族的音譯而成。

在《凱達格蘭的天空下》中,可看見受訪者如何敘述該族群在日治、國民政府時期所受影響。例如,台北北投區的北投社頂社三層崎,因土質屬白土,很適合做製作瓷器的原料,先後遭日人欺壓,族人只能賤賣土地讓「北投窯業株式會社」挖取白土;國民政府來台後,則直接接收交由「台灣工礦公司北投陶瓷場」繼續剝奪;而北投社中社原址,也成為現今復興崗政治作戰學校用地。

現今的新北投公園、大屯山、二樹林等地的公園地,原本都是北投社頭目林黑凸所管轄,北投社族人因接觸馬偕,改信基督教,後設立北投教會(舊禮拜堂),成為當地人接受教會羅馬字、日文、英語的教育中心;在當地另有一支潘仔厝族人,信奉池府王爺(又稱為番仔王爺)。

凱達格蘭族塔塔悠社活動範圍於台北市基隆河、現今內湖、松山區,但因為國民政府時代進行基隆河截彎取直工程,破壞了原本傳統農村生活型態,當地族人被安排遷入基河一、二期國宅內,被遷入國宅的族人仍懷念世居基隆河畔的農村生活。現今的松山機場,原本的土地也都是塔塔悠社的傳統活動領域。

另外,位在新北貢寮核四廠址的三貂角社吉瓦諾族人更是直接受害者,核四廠後方被當地人稱為凱達格蘭山,整個區域原是凱達格蘭族生存地方。中研院歷史語言所考古組調查發現,該區挖出許多平埔族遺物。如今凱達格蘭族文化幾乎消失殆盡,僅留下極少生活用語,與辨識族人聚落的大葉橄欖樹。

拍紀錄片尋根  找回消失的凱達格蘭傳統

│陳金萬│《凱達格蘭的天空下》紀錄片導演│

【林宜瑩專題報導】為什麼想用紀錄片方式來尋根?身上流有凱達格蘭族血液的紀錄片導演陳金萬說,他一直到小學二年級時,才知道自己家族曾經與平埔族通婚,父母雙方都有原住民血統。那時,陳金萬受到黨國教育影響,尤其是吳鳳的故事,讓他覺得,原住民是野蠻、恐怖的民族。得知祖先具有「番人」的血統後,心理上也有難以接受的一段時期,後來陳金萬慢慢接受自己的原住民身分,並於擔任記者時萌生以拍紀錄片方式來尋根的想法。

陳金萬說,18年前拍攝的《凱達格蘭的天空下》,影片中受訪者所說的未必全為真實正確,因為歷史演變過程中,每個人的歷史認知有落差,或是受到外在影響,而對文化有迷思或偏見。例如,有人認為若不姓潘就不是平埔族,但事實上,在清國治台時期,因為皇帝乾隆賜姓,平埔族未必全然都姓潘,反而潘陳王林都是平埔族的傳統四大姓氏。陳金萬也將這些訪談內容都保留在紀錄片裡面,讓大家來省思、討論。

陳金萬坦言,尋根確實讓自己了解祖先某一部分的歷史,可是內心還是充滿糾葛,因為他是漢族與平埔族的後代,當中有迫害原住民的加害者,當然也有被漢人迫害的受害者,在了解歷史後,就想為較弱勢的一方做些什麼。陳金萬指出,祖先中有一位「陳藩」,可是因經過日治時代,受日本教育、只會日語的先人卻唸成「陳番」。

在查考過程中,陳金萬發現,部分漢族男性曾在娶平埔族妻子時,雙方約定第一胎給漢族當兒子,第二胎給平埔族當兒子,依序輪替下去,漢人稱此為「抽豬母稅」,可是對母系的平埔族人卻認為是「抽豬公稅」,這就是族群認同角度的不同。陳金萬認為,就算有原民血統,要是對自己身分沒有認同,對歷史記憶的傳承、原有語言文化不重視,甚至連去認識、學習自己血統、文化的機會都沒有,這也是被深度漢化的平埔族的悲哀。

教育抑制本地母語  下一代生活文化權喪失中

│王鏡玲│真理大學宗教文化與資訊管理學系教授│

【林宜瑩專題報導】「這部紀錄片看似在探討凱達格蘭族為什麼消失,事實上,我想到的是台灣人下一代的語言也正在消失。」真理大學宗教文化與資訊管理學系教授王鏡玲在看過《凱達格蘭的天空下》後,直接想到自己帶學生做田野調查時,學生居然聽不懂用台語陳述的廟公在講什麼,甚至還得要求對方用華語來表達。王鏡玲說,要是受訪者無法用母語精準陳述,只能用不熟悉的外來語說明,那文化最細微的部分肯定無法呈現,這也是為何種族文化歷史會消失的原因。

「這部紀錄片裡,幾乎沒有一位凱達格蘭族人可以用母語來完整表達,因為他們的語言幾乎已經消失。」王鏡玲指出,外族統治這幾百年來,學校教育真的是各族群母語的殺手。無論是荷蘭、西班牙、清國還是日本、國民黨統治時期,台灣各族群母語,都在教育體制中被摧毀、消滅。身為台灣基督長老教會信徒的王鏡玲直言,不用講別人,單單就說現今長老教會主日聚會必須分成台語、華語兩場禮拜,而華語禮拜的成員多是年輕人,就是台語因教育體制而式微的最明顯現象。

王鏡玲指出,國民黨政府透過中山高速公路、基隆河截彎取直、松山機場擴建、核四廠等公共建設,用「符合公眾利益」這種看似很合理正當的理由,把隸屬平埔的凱達格蘭族的生活文化權活生生剝奪。例如,被遷移到基河一、二期國宅的凱達格蘭族人,政府看似給他們更好的生活居住環境,卻忽視他們原本沿著基隆河畔世居的田園生活型態。她說,事實上,從鄉村遷居到城市討生活的台灣各族群,不也是正在面臨原本生活文化權喪失的景況?

王鏡玲也從紀錄片中看到凱達格蘭族原有的宗教信仰消失,甚至將凱達格蘭族起源,傳說從太平洋小島「Sanasai」,說成是中國的「山西」,將族人祭拜處「Sanasai」說成是「山西祠」。她感慨指出,看到凱達格蘭族的文化消失,其實也等於看到台灣各族群的傳統文化歷史正在消失,唯有警醒反省與防範未然的積極作為,才能避免重蹈覆轍被消失的命運。

打造一條回家的路  西拉雅族正名運動20年不悔

│萬淑娟│總統府原住民歷史正義及轉型正義委員會委員

【張原境專題報導】2016年8月1日,總統蔡英文代表政府向原住民族道歉,除了對原住民過往的處境及壓迫提出反省,亦特別對平埔族許下具體承諾:「我們將會在9月30日之前,檢討相關法規,讓平埔族身分得到應有的權利和地位。」然而經過數次的公聽會及政黨協商,直至立法院第9屆第8會期結束,《原住民身分法》的修正草案通過仍差臨門一腳,隨著立委改選,一切又要從頭來過。

目前全台灣平埔族正名運動最具成果也最積極者,便屬南部的西拉雅族,除了是台灣第一個由地方政府承認的「縣定原住民族」(縣市合併後今為台南市定原住民族),2006年更進一步成立「台南縣西拉雅原住民事務委員會」。

萬正雄長老夫婦長年投身西拉雅正名運動。(攝影/林宜瑩)

曾任西拉雅原住民事務委員會執行秘書,也是現任總統府原住民歷史正義及轉型正義委員會委員的萬淑娟表示,父親萬正雄長老自小便遭同學取笑「番仔」,於是決定消弭疑問、討回公道,找尋自己的根。長期耳濡目染於父親西拉雅族文化的振興及傳承之下,畢業自台南神學院教會音樂所的萬淑娟也追隨父親腳步,與同具音樂背景的夫婿萬益嘉自蒐集傳統曲調開始,1999年串聯台南30多個鄉鎮成立西拉雅文化協會,2002年透過成功大學物理系教授黃文宏引介,接觸到荷蘭時代翻譯的西拉雅語〈馬太福音〉後,2008年出版了全台首部西拉雅語字典,震撼時任台南縣長蘇煥智。

原被外界以為已完全消失的語言竟在民間努力下尋回,進一步促成當時台南縣府辦理西拉雅族平地原住民登記。蘇煥智提醒萬淑娟,致力於文化復振之餘,法律身分的取得及保障亦不可輕忽,於是便有了正名運動的開始,透過立法及司法訴訟程序雙管齊下,期盼能另立專法保障平埔族權益,或修改現行法律,納入平埔族群。

萬淑娟表示,現今政府較過往更加重視人權與自由民主,然而對於平埔族群正名運動所需付出的轉型正義代價、原民立委的反對聲浪以及行政上可能產生的破口,政府是否已有背負的決心,將是影響修法關鍵。目前,原住民族歷史正義與轉型正義委員會裡提案雜沓,要將平埔正名列入重大議題放入討論案,亦非常不容易。

萬淑娟表示,自己從未想過會走上街頭參與社會運動。她說,西拉雅或是整個平埔族在台灣政治上是相對無力的一個族群,因著地緣關係受到主流文化侵襲,長時間文化、土地的失落,如同慢性病一樣,文化、教育與土地的權利保障當然重要,但利益爭取仍非核心,如何取得身分尊嚴才是一以貫之的努力目標,面對如此抽象的議題,需有強韌堅毅的精神才可持續走下去。

南部西拉雅族人積極向政府爭取平埔族權益。(攝影/林宜瑩)

論及今年立委選舉時成為台灣維新不分區立委候選人,萬淑娟表示,一開始即知道當選機會渺茫,但仍盼望藉由參選激起更多人關注平埔正名運動,而此次的參選也讓她突破既有框架,尤其是宗教上的衝突,面對傳統的祖靈祭祀。她說,曾於拜票時遇到民眾阿立祖上身欲替她祈福,溝通後,對方也接納她的信仰立場,過程中充滿尊重與疼惜,社會相互包容,令她重新反思,耶穌是以道成肉身的精神去看待普世社會,身為基督徒不該自以為比較高尚。

回首20餘年來的運動過程,面臨一些夥伴的分道揚鑣與逝去,挫折與誤解亦不可避免,萬淑娟提到,此次選舉過程心中不斷浮現以賽亞書30章15節:「你們得救在乎歸回安息;你們得力在乎平靜安穩。」耶穌基督成為心中穩固的倚靠,讓她能平靜面對挑戰。面對未來,她表示,2月27日總統府原轉會將再次開議,行政訴訟也將持續努力,甚至有可能提請大法官釋憲,正名運動之路雖迢,但一定會持續努力。

按圖索驥 拼湊出西拉雅腳蹤

【陳逸凡專題報導】如何向不了解相關歷史的人介紹平埔族?總統府原住民歷史正義及轉型正義委員會委員萬淑娟認為,首先要釐清一個觀念,「不能以現在看待原住民的觀念,直接套用在平埔族群身上,兩者之間畢竟還是不一樣。」平埔族群生活在西部平原,首當其衝面對外來的統治政權,在統治勢力的侵略底下,高山及東部的原住民獲得某種程度的地形屏蔽,平埔族群則是被迫進入主流的社會中,時間遠早於其他的原住民族群。

萬淑娟表示,在此前提下,外界不能以刻板印象來思考,先入為主認為平埔族群應該穿什麼樣的族服、吃什麼樣的食物,當代的平埔族人,可以從歷史溯源找出合宜的穿著,每天都可以更新自己的文化。面對清國強制改姓政策下,血緣則在名字中留下蛛絲馬跡,包括萬、穆、買、標、李、羅、佟、戴、王等,都是西拉雅語百家姓的諧音。

在地緣上,包括新港社、赤崁社等,則分別可以對應到台南與高雄的新市、左鎮、新化、龍崎、關廟、歸仁、仁德、玉井、頭社、楠西、木柵、內門等區;其中新港社更是最早接觸基督信仰的族群,早在1627年就有荷蘭人前來宣教,許多在地設立超過百年以上的教會,都與平埔族群有關係。

在語言方面,包括在荷蘭時期以西拉雅語翻譯的〈馬太福音〉以及後續留下來的「番仔契」等文書,都是過去西拉雅語留下的痕跡。現在文史工作者透過這些經典文書進行復振工作,這些都是平埔族群存在的重要證據。

根據伊能嘉矩所著《台灣文化志》, 昔日荷蘭人占據台灣南部,就曾與當地平埔族群有深入的接觸,包括宣教、設立學校、翻譯族語聖經、教授荷蘭語等,在統治的38年間取得顯著的成果。西班牙人占據台灣北部16年期間,也曾派遣宣教師至基隆與淡水,並計畫設立學校、翻譯聖經,唯因時間較短,後遭荷蘭人驅離,因此成效並不顯著。

另外包括埔里的愛蘭、北部馬偕與平埔族群的接觸等,其實各個族群都有自己的故事可以說,值得投入追尋。在近20年內,已有許多人投入西拉雅文化復振工作,也有相當的成果,值得進一步挖掘與研究。

好書推薦

《我們流著不同的血液》──以血緣、基因的科學證據揭開台灣各族群身世之謎

│出版│前衛出版社、│作者│ 林媽利

17、18世紀之交,台灣西部從南到北遍布平埔族的聚落,數量將近漢人聚落的兩倍之多,然而經過清國的統治,改服裝、易風俗、賜漢姓、設社學,甚至在1881年正式將平埔族劃入漢籍,時至今日,幾乎鮮少看見平埔族的蹤跡。

「我們的研究顯示,平埔族並未消失,而是被漢化,大部分的族人已溶入『台灣人』的大熔爐中。」早年曾建立台灣捐、輸血制度,被尊稱為「台灣血液之母」的國際知名血型專家林媽利教授,在《我們流著不同的血液──以血緣、基因的科學證據揭開台灣各族群身世之謎》書中,詳細解析閩南、客家、平埔、高山原住民等族群的血緣祕密。

原先住在台灣西部的原住民平埔族,在荷蘭人占領台灣時,仍是絕大多數的族群,但是經過400年來與閩南人及客家人混血、混居、同化,許多平埔族群消失隱入閩南人及客家人中,大部分的平埔族語言也隨之消失。在清國統治的海禁時期,只限未攜帶女眷的唐山公橫渡黑水溝到台灣,來台後紛紛與平埔嬤結婚,更加速了平埔族的消失。根據林媽利研究團隊的調查,在台灣2300萬人口中,約有600萬人是平埔嬤及高山嬤的後代。

林媽利在序文中指出,DNA研究開啟了一個嶄新時代,一滴血液就像是史前遺跡的一小片陶片,訴說著祖先的歷史,及他們如何來到台灣的故事。過去在戒嚴時代沒有人敢從事族群研究,解嚴後,林媽利的團隊踏入台灣族群研究,並發現台灣族群多樣性,透過血液分析資料成為重要證據,她說:「感謝上帝,讓我做了這麼有意義的工作。」(整理/陳逸凡)

廣告/聖經充滿我-經文填充本

我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