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種

在探問「宗教是什麼」的旅程中,我們不可避免遭遇激流險灘,並試著以人們理解的方式面對這些問題:信經、神學、儀式、聖職、宗派的角度,或情感、疾病、異夢、靈恩的角度。我不禁反思,對宗教既有的想像,是否遮蔽了我們的眼目?僵化了我們的詮釋?當基督徒連聖經和聖詩都缺乏時,作基督徒意味著什麼?當他們不得不面臨統治者全方位管制、無神論社會的科學主義歧視時,宗教又意味著什麼?轉眼中國,或許可以為反思宗教帶來獨特的凝視。

2009年11月1日,中國政府施壓下,北京守望教會遭業主片面解除租約,於海淀公園東門外舉行首次戶外主日崇拜。

    清晨的歌聲

我們可以從讚美詩去聆聽基督徒的心聲。《迦南詩歌》來自河南鄉村教會的小敏姊妹,她的故事流傳海內外,甚至被譽為「中國的芬妮‧克羅斯比(Fanny Crosby)」。《迦南詩歌》是中國基督徒的受難之歌、信心之歌與盼望之歌,是他們的歌聲自傳,也動人地唱出1990年代中國福音運動的復興景象:當公安部門一次次衝擊家庭教會,反而呼召更多自由傳道人,走出鄉土,往普天下傳福音。

聆聽《迦南詩歌》,我彷彿看到父輩們徒步傳道、隨走隨傳,後有「追兵」、前無迎客的畫面。「中國的早晨五點鐘,傳來祈禱聲。人人都獻出真誠的愛,五湖四海皆弟兄……」(《迦南詩歌》268)清晨的禱告,是我童年最深的記憶。奶奶天未亮就叫我起床晨更唱短歌:

既然跟從了主啊,我就不回頭;既然認定了主啊,我就不後悔。雖然道路難行,沒有一句怨言,雖然淚水滿面,我心卻甘甜。服事主不是在那,不是在那綠蔭下,服事主不是在那,不是在那溫室中,要走進那牢房,走過流淚谷,經過瑪拉才能到達以琳。(《迦南詩歌》111)

我的心尊主為大,我的靈以主為樂。祂使我喜樂,祂使我穩妥,祂是我最堅固避難所。我的神,我心尋求祢,我的主,我奉獻於祢。我敬畏祢,我敬愛祢,主啊,我一生獻於祢。(改自福音書馬利亞的禱告)

唱完後,我們輪流禱告,為家人、為教會,也為小鎮和國家。

到了週六,臨近的家庭教會聯合傳福音。夏天悶熱,上百人擠坐得水洩不通,但是拍手唱詩時,巨聲迴響,煩躁頓時消沒。

生命的河,喜樂的河,緩緩流進我的心窩。生命的河,喜樂的河,緩緩流進我的心窩。我要唱那一首歌,唱一首天上的歌。天上的烏雲,心裡的憂傷,全都灑落。(《迦南詩歌》134)

唱詩、禱告、教導聖經後,大家分為禱告、傳講、通訊、服事等組別,出門傳講的人則分配區域,挨家挨戶去叩門。那一帶有不少工廠,常有外省勞工聚居,習慣家鄉話的叔叔阿姨,通常會推我用普通話來傳福音。

對什麼樣的人講什麼樣的話,人們的前設和期待的視野常有不同,但即或不然,就一起唱詩歌吧!旋律飄揚,差異消融,唯餘共振與迴響。那時禱告的內容,我早已記不清楚,歌聲卻刻印在心版上。每當我失落時,主的愛又會伴隨詩歌的旋律款款而來,提醒我不要怕、只管信。當我立志從事學術研究時,詩歌也教導我:知識若不通往愛,又有何用?

2009年11月1日,中國政府施壓下,北京守望教會遭業主片面解除租約,於海淀公園東門外舉行首次戶外主日崇拜。

    黑暗中的歌聲

奶奶是第二代基督徒,她的母親民國初年於內地會創建的寧波福音堂信主。1949年後,奶奶因為基督徒身分備受逼迫,文革期間又和其他基督徒一起被關黑屋、參加「學習班」。他們被迫勞動改造時,在田間一邊扛著鋤頭,一邊唱起讚美詩:

衝破前途的壁壘,踏平攔路的高山,挺身昂首勇往直前,絕不回頭看,世界上只有苦中苦,在我們只有甜中甜,人世內只有難上難,在我們只有趕上趕。什麼是艱難困苦、愁煩怨恨?在我們早已一律鏟。偶爾日暮途窮,也覺得實在上算。真門徒命早捐,鋤地有力,討飯不丟臉。衣衫襤褸當作禮服穿。凍死迎風站,屈死無怨言,只要把耶穌傳遍,十架倒懸也心甘。(註)

這幅「唱詩行軍」的畫面,當然激起了獄卒和官員加倍的暴怒,監禁和勞改的時間再延長。但在世人看來百無聊賴、恐懼黑暗的牢房,卻成了基督徒彼此交通、與主情深的樂園。當他們被禁止說話時,就是「無言教會」;當他們被隔離關押時,只要某處傳來熟悉的讚美詩旋律,就有不知來自何處的響應。國家機器成了聖靈的樂器,眾囚犯靜靜傾聽,權勢的地基和人心的鎖鏈被鬆動。被剝奪一切甚至說話權利的他們,此時唯有主愛和詩歌,唱著倪柝聲寫的:

你若不壓橄欖成渣,它就不能成油;你若不煉哪噠成膏,它就不流芬芳;你若不投葡萄入醡,它就不能變成酒;主,我這人是否也要受祢許可的創傷?每次的打擊,都是真利益;如果祢收去的東西,祢以自己來代替。(《聖徒詩歌》386)

這樣的歌聲傳記,我一次次在異鄉遭逢。在廣西的麻瘋病村,主日清晨,我看到村中不良於行的老人們,一瘸一拐、甚至爬進禮拜堂,我再次震撼。那天,他們緩緩唱起:

我今天為你祝福,耶和華必天天看顧,你在家在外,你出你入,耶和華必一路保護。你當除去恐懼的心,因為這不是從神來,靠著耶穌永不搖動,我們一生蒙了大福。(《迦南詩歌》704)

禮拜結束後,同行的幾位女生哭了,她們拉住我,想了解基督教。我向她們講了福音書和耶穌的故事,也到老人家中繼續唱〈這是天父世界〉、〈生命的河〉。歌聲使我們超越方言和地域的界限,人世苦難也被遺忘,只有愛與和平充滿在場每個人。

神使人夜間歌唱。唱詩中,我閱讀每位基督徒的自傳,他們的眼淚、嘆息、歡快、釋放,以不同音色和唱腔體現。在我的家鄉,教會喜歡唱倪柝聲的詩歌,沉鬱頓挫、堅韌不拔,讓人深深體會何為「敢有歌吟動地哀」的況味。而河南、安徽的基督徒喜歡唱《迦南詩歌》,熱烈奔騰,「巴不得一夜走遍全世界,把愛的種子播撒」(〈我們終於成為贏家〉)。新興城市教會則喜歡莊重典雅的傳統聖詩,讚美〈天父世界〉和〈古舊十架〉,真是「都邑有新聲,巷陌競歌之」。

不同的詩聲,可聽出神學、儀式、品味、傳統的差異,也可聽出福音的相通之處:在城鎮與鄉村、教會和牢房、故鄉與他鄉的迴響中,我看見中國教會以「歌唱的共同體」出現於世人中間,一切都在變異朽壞,而教會的歌聲從未止歇。

這歌聲透露一種對宗教活生生的理解:向死而生,以人所有的激情述說不可說者,如何融入日常生活與生命傳記。讓所有激情、時間、行動、意志、學問、行旅,重新置於祭壇,經過血與火,被否定、被監禁、被燃燒,又在福音裡被攫取、被和解、被成全。

註:來源不詳,曾在文革期間浙江的地下教會廣泛流傳。

*本文圖片分別取自網路goo.gl/t7vYYK、goo.gl/J2weRF

中國浙江省2014年2月開始以「拆除違建」為由強拆教堂十字架,引爆基督徒抗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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