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天地】尤路安的生命之光——甘味玲(下)

甘為霖小說獎得獎作品│第二名

(繪圖/CHUANG)

◎陳台慎

【6】學堂  

看完吳文彬傳道寫的推薦信,甘為霖牧師熱切地歡迎尤路安說:「路安,辛苦你了,以後就當訓瞽堂是你第二個家。」

「甘牧師,你還記得我嗎?」路安頓了頓後說。

「抱歉,我見過太多人……不過你看起來有點眼熟。」甘牧師靦覥地回答。

「我是恆春人,叫尤路安,曾當過你的挑夫。後來就跟在蔡麟祥大人身邊,跟著他到彰化縣城。」

甘牧師既驚訝又感嘆,想起過去在彰化設立教會時路安出手相助。

「我本來很猶豫要不要南下。」路安坦承以告。

甘牧師了解路安的狀況後,為他禱告,也詳細告訴他訓瞽堂的生活規矩,還有要訓練的生活能力和技藝……。

「嗨!你好,我叫林紅,我也是盲人,前幾年來這裡。」林紅娓娓道來:「我們這邊可以學的手藝有紮掃把、雞毛撢和織襪子……你還年輕力壯,可以做磨刀、舂米或鋸木頭等粗工,還可以……」

「等一下、等一下,你講慢一點,我還沒進入狀況。」路安連忙叫停。

「對不起,我太心急了。我先帶你到你住宿的廂房,把你的行囊放下。休息一會兒,我再帶你認識環境,其他的明天再說。」

林紅是熱心的學長。「首先,你要學會點字,這六個點,就可以拼出所有我們講話的音。」他教路安。

路安非常勤奮用心,大概花了一個月,就學會讀點字聖經了。他邊讀著聖經,邊覺得好興奮,心想自己一個『青瞑』人,竟然可以識字!

「這六個點的字是怎麼來的啊?」路安好奇地問林紅。

「當然是我們的甘牧師發明的。」林紅與有榮焉地回答。

「甘牧師那麼厲害喔!」路安忍不住伸了伸舌頭。

「聽甘牧師說,他是參考國外一個叫『布萊爾點字法』的原理,再配合我們台語的發音,弄出了這個系統。」林紅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布萊爾,他是誰啊?」路安打破砂鍋問到底。

「他跟我們一樣,都不是天生的盲人,不過聽說蠻白目的,小時候拿尖尖的錐子戳了自己的眼睛。」

「呃!還真是無奇不有……」路安忍不住輕笑。

「他們國外很早就有盲人的學堂,但是盲人的書都非常厚重,數量又少又貴。於是布萊爾就發明簡單又好認的系統,造福了許多人。」

「真的太厲害了!」路安由衷佩服。

「更讓我印象深刻的是,這個布萊爾竟然說,上帝讓他成為盲人,是要使他成為許多盲人的祝福。」

「哇!有信仰真的態度完全不一樣。」路安若有所思,說:「你看我們,哪一個不是怨天怨地?」

兩人沉默片刻,都忍不住笑了。

「甘牧師回去英國,參考學習了很多相關知識,還幫我們募款,幫我們設計課程……他真的是一心幫台灣的盲人著想。」林紅最後做了結論。

某一天,林叔給學員示範如何紮掃把,現場響起一片窸窸窣窣的聲音。這時候後方廚房傳來不小的講話聲,大家不知發生什麼事,都豎起耳朵聽。

原來,負責大家餐食的陳嫂,來訓瞽堂的路上竟然跌倒,把胳膊摔斷了。她雖去醫館做了包紮,但誰可以來料理大家的伙食?這可是二、三十個人的分量呢!

路安想了想,若陳嫂在旁邊指點,他或許可以試著下廚。畢竟自己有多年的廚房經驗,在知縣大人的官府,從三、四人的精緻餐點到五、六桌的合菜,都難不倒他。只是他看不到火候,調味也有點困難,切菜、切肉更可能會剁到手。一時之間,他猶豫不決。

大家擔心飯食沒著落,耳語聲此起彼落,也沒心思認真學手藝了。路安鼓起勇氣,決定試試看,上帝應該會保守吧!

於是,陳嫂在旁邊指點,路安則靠著過去的經驗拿捏,揮鏟動作當然比明眼人時慢得多,但手感漸漸回來了。

當大家捧著熱呼呼的餐食大快朵頤時,路安露出了久違的笑容,他在心裡大聲地對自己說:「我做到了!我可以的!」

過了一個夏天,甘牧師來到訓瞽堂關懷盲友,路安特別煮不同的料理款待他。

「這是……?怎麼跟大家吃的不一樣?」甘牧師很是驚訝。

「甘牧師,這是我特別為您預備的,謝謝您為我們付出這麼多。」路安由衷地表達感謝。

在訓瞽堂老師的指導下,路安學習獨立生活的能力,包括物品收納、環境整理、個人衛生、衣物分辨等。

當不再事事求人時,他感覺恢復了自信。最讓他驚奇的是手杖的使用,以前只當手杖是防止看不到路況而跌倒的工具,在老師指點及訓練之下,他竟然可以穿越障礙物,甚至車水馬龍的市街。

「你們有沒有發現,失明後聽覺更敏銳了?要去分辨車聲、人聲的方向或來源,還要發揮狗鼻子功能。」老師以堅定的語氣說著。

「為什麼我們要有狗鼻子?」學員們笑開了。

「因為特殊氣味也是我們分辨環境的線索,我們可以判斷自己所在的位置,至少你不會掉到糞坑裡或被驢踢到。」老師講完,學員們哄堂大笑。

路安點點頭,認同老師的話。因為他聞食物的香味,不只可以知道是什麼菜,還可以大概猜出是哪間食鋪或茶坊的料理。

「也許我們覺得上帝很不公平,為什麼不是別人眼瞎,而是我們眼瞎?但我們會發現我們的感官知覺能力比過去強,甚至可以靠感官知覺知道自己所處的空間大小。」老師接著說:「手杖在手,加上足夠的訓練,提升感官敏銳度及空間概念,我們就更有把握在安全、有效的情況下,到達想要前往的目的地。」

聽到同學們一片譁然,路安會心一笑。他已然了解為何彰化的雞母仙告訴他來府城可以得到幫助,因為一旦解除了看不見環境的恐懼和擔憂,視力的黑暗就不那麼嚇人了。

「主啊!幫助我,雖然看不見祢,但可以感覺到祢。幫助我學習這些生活的技巧,幫助我在這黑暗的世界有光,讓我的心靈透亮。」在同學的喧譁聲中,路安靜靜地向上帝禱告。

【7】甘味  

路安除了幫忙煮學堂的餐食,還把太太林玲接到府城,在東門城邊開了一間小吃店。阿玲協助他備料做麵食,自己則開始試賣糕點。

阿玲在鹿港學做糕餅的手藝,已經學了七七八八,在台南眾多小吃中獨樹一格。很多人不是衝著路安的麵食來,而是想來嚐鮮。

夫妻倆的收入漸漸穩定,阿玲也隨教會的老師學會了白話字,並穩定參加教會的主日禮拜。

那時期,許多盲友覺得訓瞽堂的教導很有限,編織的收入,有時還比不上算命。加上許多人信仰根基不穩,在面對學習的瓶頸、現實考量及家人出現異議時,就退縮了。在清國與日本政權交替之際,訓瞽堂關門了好一陣子。

後來,日本政府接手了訓瞽堂,教授課程也有不同的方向。日本人引進盲人按摩的訓練,甘牧師不是很贊同,覺得台日文化差異大,以按摩維生會窒礙難行。卻沒想到,按摩後來成為盲人重要的生活技能,這是後話了。

路安覺得,少了甘牧師主導的訓瞽堂,就像少了主心骨,於是決定不再掌廚,專心經營食鋪。收工後,夫妻倆常一起朗讀、分享聖經,也將每天的勞苦重擔擺在上帝的面前。

有一次,教會的長老問路安:「你的食鋪要取個名字嗎?回去禱告一下。」

路安回家跟太太一起討論,夫妻倆有共識要用「甘」這個字,記念對他們有恩的甘牧師。路安想取「甘露」,意思是「一枝草、一點露」,好像自己的生命歷程。但阿玲覺得,這樣的名字容易被人家誤以為是茶鋪。

阿玲想要取「m̄-kam」(毋甘),她想到耶利米哀歌3章33節的經文:「祂並不甘心使人受苦,使人憂愁。」因為上帝「m̄-kam」,也因為甘牧師甘願為盲人犧牲付出,夫妻倆才可以在黑暗中重見光明。但路安覺得,不是每個人都看得懂白話字,要解釋太麻煩了。

兩人一邊備餐一邊討論,來吃飯的神學生王倚在旁邊聽著、聽著,靈機一動,對夫妻倆說:「叫『甘味玲』吧!」

「不好意思吧?直接用牧師的名……」路安、阿玲有些遲疑。

「『甘』是甘露的甘,『味』是味道的味,『玲』是阿玲的玲。」王倚一邊在桌子上寫一邊解釋:「一方面記念甘為霖牧師為我們所做的,一方面希望食客喜歡我們的美味。」

王倚又說:「也代表路安有妻子阿玲一路相伴,不離不棄。」他向阿玲眨眨眼,說:「阿玲的鹿港糕點還是店裡的特色風味,是鎮店之寶!這可是我們彰化人都引以為榮的!」

原來王倚是彰化人,三不五時就來店裡吃飯,嚐嚐家鄉味。

「這真是個好名字,感謝上帝!除了給我甘牧師這個貴人,還給我一路相伴的阿玲。」路安拍掌稱快。

阿玲咧著嘴笑,看來要多送老鄉幾塊糕點,嘴巴實在太甜了。

路安在鄰近的台南醫館竟然遇到當初引薦他到訓瞽堂的洪育(已改名「洪化機」),他神學院畢業後在醫館當傳道人。他鄉遇故知,路安非常興奮。

有一天,洪傳道告訴路安,有恆春半島的同鄉來求診,路安就每每在收攤後來陪伴,和洪傳道一起講道理給他們聽。恆春同鄉看他一個盲人還有此般造化,都嘖嘖稱奇,也讚嘆福音的大能。

東門教會開設後,路安和阿玲就不再大老遠到太平境教會聚會,而就近在東門教會做禮拜。

禮拜天的時候,夫妻倆一起上教會。牧師常指派路安讀聖經,他端著比別人厚重的聖經,邊摸點字邊有自信地唸上帝的話語。

路安知道,就算肉體的眼睛看不見,但他會一「路」平「安」,因為有耶穌作他生命的真光,他不再踟躕於黑暗。 (完)

延伸閱讀:【甘為霖小說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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