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開令人困惑的經文:管家的比喻(下)

《前接3201期21版》

◎曾昌發(台南神學院老師)

魏雅(Via)以戲劇的美學來解讀這比喻,視之為一個典型的,以無賴為題材的喜劇(picaresque comedy),管家和主人都是精明的無賴,卻因管家「無賴的義行」,而喜劇收場。這比喻確實也充滿幽默,因為管家在做完「減息」的事情後,令人發噱的事出現了:1.主人無法控告他,因為他在減免利息的過程中「一手遮天」,主人拿不到證據;2.債戶不可能舉發,因為免除利息是債戶們求之不得的事,感謝都來不及,豈有可能舉發?3.管家不費吹灰之力就合法的為自己未來找到退路和安身之地;4.狡猾的主人想獲取利益,又想得到社會上敬虔不取利的「虛名」,因此對管家的行為只能「啞巴吃黃蓮」。

魏雅以藝術的眼光來看這充滿反諷張力的比喻,至於其意義,則留待讀者以豐富想像力去發掘。司考特(Scott)循著類似路線,以聽眾的角度來解釋。主人是有權力的,但管家擁有更大的聽眾同情受害者的力量。雖然這比喻沒容許聽眾有「道德假期」──管家不用受罰;但主人在明知其不義的情況下讚美管家,他就放棄了暴虐的力量;這讚美的行動迫使聽眾再思這主人的刻板印象,並打破權力和公義的連結,而以公義等同易受傷害(it equates justice and vulnerability)來取代。他強調說:「上帝國是為弱者,也為尚未得到的主人和管家存在的。」(註12)

魏雅和司考特以美學來解讀這比喻,但賴特(S. I. Wright)卻以羅馬當時充滿壓榨的經濟結構來看這比喻。因此,賴特認為耶穌所說的故事反映了當時野蠻的壓迫,以及為了生存的戰鬥。管家是在危機中藉著公義的行動找到出路,他的行為從不忠實於主人轉變為忠實於上帝,這挑戰了固有的剝削經濟的濫用。這比喻因贊同推翻不義的結構,所以是先知性的;又因為一個普通的人能在壓力下有所作為,因此具有實踐性。

美國左派聖經學者賀哲格(Herzog)則稱這比喻為「弱者的武器」,並以受壓迫者的角度來詮釋。他認為這比喻一開始就呈現社會通常的劇本:主人不信任管家、農民恨管家;管家同時欺騙佃農和主人。(註13)但因管家藉著令人驚訝的行動翻轉情勢,結果農民讚美主人,主人讚賞管家,而管家解除農民的重擔並保有他的工作。(註14)賀哲格結論:「這可能不是一個上帝國的比喻,但它建議在一個強者宰制的世界如何以弱者的武器來製造成果。」(註15)這成果就是哈萵‧墨克尼斯(Halvor Moxnes)以社會衝突和經濟關係的方法所指出的:「結交朋友」可以克服財主和債務人間的剝削及不平等關係,並建立團結互助的社群;正確運用現世的金錢可以成為免除壓榨的武器,讓社群中的需要者免於飢餓和奴隸,這是一種解放的行動。

而德國的女性主義聖經學者蕭特羅芙(Luise Schottroff)將這比喻的挑戰連結於初代教會中的實況,要富人們善於處理錢財,擔起責任,讓信仰社群中弱勢的成員免於飢餓和極度的貧窮,以建立一個友愛、分享的大家庭(使徒行傳4章32~37節)。 

 三、跨文本的解釋

從西方學者的研究中,我們可以解開這比喻的困惑外,也可以享受比喻多元的解釋的豐富,就像客家人稱享受豐盛的酒席為「食澎湃」一般。不過,做為亞洲的台灣人,我們是一群活在多元宗教、經典和故事的基督徒,形塑我們心靈世界和思想的除了聖經外,我們還有豐富的經典和故事。因此,跨文本閱讀的方法是一條回到自己的文化脈絡中對聖經做新的探討和嘗試,以走向彼此對話、互相豐裕的詮釋之路。

本段嘗試從社會文化脈絡,以孟嘗君與馮諼的故事來看「管家的比喻」。《戰國策》(註16)記載孟嘗君是齊國宰相,門下食客三千,其中有位叫馮諼者,如下:

齊人有馮諼者,貧乏不能自存,使人屬孟嘗君,願寄食門下。孟嘗君曰:「客何好?」曰:「客無好也。」曰:「客何能?」曰:「客無能也。」孟嘗君笑而受之,曰:「諾!」左右以君賤之也,食以草貝。

居有頃,倚柱彈其劍,歌曰:「長鋏歸來乎!食無魚!」(註17)左右以告。孟嘗君曰:「食之,比門下之客。」居有頃,復彈其鋏,歌曰:「長鋏歸來乎!出無車!」左右皆笑之,以告。孟嘗君曰:「為之駕,比門下之車客。」於是,乘其車,揭其劍,過其友,曰:「孟嘗君客我!」後有頃,復彈其劍鋏,歌曰:「長鋏歸來乎!無以為家!」左右皆惡之,以為貪而不知足。孟嘗君問:「馮公有親乎?」對曰:「有老母!」孟嘗君使人給其食用,無使乏。於是馮諼不復歌。

後,孟嘗君出記,問門下諸客:「誰習計會能為文收責於薛者乎?」(註18)馮諼署曰:「能!」孟嘗君怪之曰:「此誰也?」左右曰:「乃歌夫長鋏歸來者也。」孟嘗君笑曰:「客果有能也。吾負之,未嘗見也。」請而見之,謝曰:「文倦於事,憒於憂,而性懧愚,沈於國家之事,開罪於先生。先生不羞,乃有意欲為收責於薛乎?」馮諼曰:「願之!」於是,約車治裝,載券契而行,辭曰:「責收畢,以何市而反?」孟嘗君曰:「視吾家所寡有者!」驅而之薛。使吏召諸民當償者,悉來合券?券遍合,起矯命以責賜諸民,因燒其券,民稱萬歲。長驅到齊,晨而求見。孟嘗君怪其疾也,衣冠而見之,曰:「責畢收乎?來何疾也!」曰:「收畢矣!」「以何市而反?」馮諼曰:「君云視吾家所寡有者。臣竊計君官中積珍寶,狗馬實外廄,美人充下陳。君家所寡有者以義耳!竊以為君市義。」孟嘗君曰:「市義奈何?」曰:「今君有區區之薛,不拊愛子其民,因而賈利之。臣竊矯君命,以責賜諸民,因燒其券,民稱萬歲,乃臣所以為君市義也。」孟嘗君不說,曰:「諾!先生休矣!」

後期年,齊王謂孟嘗君曰:「寡人不敢以先王之臣為臣!」孟嘗君就國於薛,未至百里,民扶老攜幼,迎君道中。孟嘗君顧謂馮諼曰:「先生所為文市義者,乃今日見之。」

這是一則感人和流傳千古的故事,與「管家的比喻」一起讀,我們會發現管家和食客都在主人之下圖謀主人和自己的利益。再來是,「義」在平時可能不重要,甚至是減損自身利益,讓主人「不說」(不喜悅)的事;但危機來臨時,「義」卻是「救命」的關鍵。

管家因為免除債戶的高利而成為「義」,也免去「無力耕種和無臉為丐」的窘境;而馮諼在孟嘗君位極人臣,「官中積珍寶,狗馬實外廄,美人充下陳」一無所缺時,「以責賜諸民,因燒其券」藉著收稅機會而把薛地人民所積欠的債務單燒掉,把所有欠債賞賜給人民,來為孟嘗君「市義」(買義),終於在孟嘗君被齊王辭退時,得到薛地人民「未至百里,民扶老攜幼,迎君道中」的溫暖回報。兩者都是在危機已經或將要發生時所採取的「義」的行動;管家與馮諼之別在於:一個為自己眼前的危機,一個為主人未來可能的困境未雨綢繆;但他們都辦事精明和眼光深遠。有趣的是:管家有像馮諼為主人「市義」嗎?從當時的文化和法律來看,管家所為是為主人贏得「不放債取利」的「義名」,而被佃農感激、歌頌,這也是主人稱讚管家的原因。

 四、結論

從管家的比喻來看孟嘗君和馮諼的故事,特別是耶穌在第9節所說:「要用現世的金錢結交朋友。」對孟嘗君來說,這不是新事,因為他一向禮賢下士、慷慨對人;因此,他能建立真誠的友誼,而友誼超越主人與管家、資助者與食客的上下關係(patron-client),在平等的基礎上建立團結和分享的關係。故事中馮諼盡其智慧為主人「買義」,是為其「永久的家鄉」──「人民真誠的擁戴」做預備。從這角度來看,馮諼的行動有社會向度,也有終末向度的意義:在關鍵時機採取決斷性的義行,其本身就指向終末的實現。這義行帶來雙重的釋放,讓欠債者免於欠債的重負,也讓孟嘗君得到另一種的釋放:一時不悅,在危機時刻終究發現:「先生所為文市義者,乃今日見之。」

從孟嘗君和馮諼的故事看管家比喻,還有社會政治的向度,「管家」善用權力時,受祝福的不單是弱勢的人民,掌權者或主人也會得到正向回報。這是跨文本閱讀時的新發現;也因此讓我們更能對兩個文本「採取開放的態度,以致兩者能有意義地展開相互的轉化。」能彼此欣賞,彼此豐富,達到新的理解和境界。    

 

 

Scott, Bernard Brandon. Hear Then the Parables: A Commentary on the Parables of Jesus. (Minneapolis: Fortress Press, 1989.) pp.260-66. 特別是p.266. 他說:“The kingdom is for the vulnerable, for master and steward who do not get even.”

Herzog, Subversive Speech, p.257. 作者把比喻的場景定位於小農村的生活,主人是不在農村的地主,管家則經營主人的地產,債戶是佃農(pp.239-40)。不過,就欠債內容-一百桶橄欖油和一百石麥子-來看,這等於是36,500公升油;364,400公升麥子,cf. Schottroff, Parables, p.159.,債戶有可能是大佃農或是批發商。cf. Wright, The Challenge of Jesus’ Parables, p.225. Wright認為債戶比較可能是商人(merchants)。

Herzog, Subversive Speech, p.257. 管家能不能保有他的工作是不確定的,Herzog的說法是根據他詮釋的角度,而比喻本身是開放的。

Herzog, Subversive Speech, p.258. He concludes : “This may not be a parable of reign of God, but it suggests how the weapons of the weak can produce results in a world dominated by the strong.”

《戰國策》,劉向校訂和編訂,作者不詳。

「長鋏歸來乎!食無魚!」意思是:「長劍啊!我們回去吧!飯菜裡都沒有魚!」嫌飲食不好。

「為文收責於薛」文是孟嘗君的名;責,債也;所以是為孟嘗君去他的封地「薛」收取人民的欠債,可能是地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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