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文學中的女性光輝

在父權體制的結構中,「女子無才便是德」的觀念深植人心,兩性所能獲得的教育和文化資源比例懸殊,致使女性識字率低落、無法掌握書寫能力,從而處於瘖啞禁聲的狀態,無法言說自我、表達心聲。這就是為什麼在漫長浩瀚的「文學史」長河中,始終多充斥著男性的話語、男性的身影;一直要到晚近世代,隨著教育普及、性別平等意識的開啟,女作家才漸漸浮出地表。這樣的現象在台灣文學發展的過程中,也同樣有若合符節之處。以下從古典文學開始,一路走向現代,由國立台灣文學館研究員許惠玟(古典文學)、趙慶華(現代文學)、陳慕真(母語文學)執筆,她們透過幾位作家的介紹,從她的歷史,看見台灣文學豐厚的底蘊。

不只吟風賞月  開啟女子教育的古典文人

【特稿/許惠玟】日治時期的台灣文學史上,有幾位重要的女性詩人,她們有的出身文學世家,有的出身豪門,有的家境小康,人生際遇各有不同,展現出的文學風蘊也略有差異。

台南才女黃金川與石中英

像出生於台南的黃金川(1907~1990年)及石中英(1889~1980年),她們的家境都很富裕,黃金川曾赴日本留學,也曾接受漢文教育,從日本回到台灣之後,曾經跟著家鄉的漢文家蔡哲人學習漢學,當時就有「不櫛進士」的美稱。這裡的「櫛」是梳頭的意思,「不櫛進士」指的是有文采的女人,可以知道她早年就享有文名。後來跟著母親搬到台南府城,又跟著詩壇大老施梅樵學習,漢文素養也就更進一步。

23歲嫁給高雄富商陳中和之子陳啟清,那時候大哥黃朝琴特地從上海購買《四庫全書》千餘冊,讓她當嫁妝,一時傳為佳話。婚後的黃金川生了五子三女,但仍持續創作,沒多久就出版了《金川詩草》,林荊南還以「三台才女黃金川」讚美她。

石中英同樣出生台南,她的字儷玉,號如玉,16歲因父親過世而家道中落,但是沒有影響她求學之心,曾經就讀「台灣總督府醫學專門學校」,接受助產士訓練,取得執照。相較於黃金川的平順,石中英的情感生活有比較多的波折,第一段與鹿港詩人陳子敏的婚姻因不和而分手,直到遇到呂伯雄後再結為連理,之後隨著丈夫從事抗日工作,戰後返台定居,育有二子二女,1947年丈夫因二二八事件被捕,後雖伸冤,但從此二人即寄情教會,1958年同創「台灣基督長老教會古亭分會」,呂伯雄並擔任第一屆長老(共27年)。

石中英一生創作不斷,曾出版《芸香閣儷玉吟草》。她曾經在1925年左右設立「芸香閣書房」教書,專收女弟子。1930年又與蔡碧吟、韓錦雲、黃雪瓊等女詩人共組「芸香吟社」,為日治當時少數女性詩社之一。

嘉邑曹大家張李德和

同樣與助產士經歷有關的,還有張李德和(1893~1972年),字連玉、號羅山女史、琳瑯山閣主人、題襟亭主人,是出身雲林西螺的望族,曾經學習漢學,最後畢業於台北第三高等女學校。19歲時嫁給嘉義名門張錦燦,育有兩子七女。婚後協助丈夫管理「諸峰醫院」的事務,昭和4年(1929年)醫院改建成洋樓後,醫院的二樓稱為「琳瑯山閣」,屋後庭園名為「逸園」,成為嘉義詩人雅集的場所。除醫院事務外,她曾開辦助產士講習所9年。並於婚前加入西螺「菼社」,婚後加入「羅山吟社」,在詩社雅集中,因為處事圓通,被視為「奇人頭」。而〈震災吟〉長詩,則為她博得「嘉邑曹大家」的盛譽。張李德和多才多藝而獲得「詩、詞、書、畫、琴、棋、絲繡七絕」的美譽。作品有《琳瑯山閣題襟集》、《琳瑯山閣唱和集》、《羅山題襟集》等。

青燈才女蔡旨禪

不同於前面幾位出生於世家的女性,澎湖蔡旨禪(1900~1958年)則屬家境小康,她名罔甘,道號明慧,由於父母早年不孕,長齋禮佛多年才生下她,因此在9歲時就決定長齋禮佛,終生不婚,為父母祈福。她很早就開始在家鄉「澄源堂」教學,同時也進入澎湖當地文人陳錫如的門下學習,1924年全家搬到彰化,1925年設「平權軒」教學,取男女平權之意。除教學外,她在1926~1927年為其師陳錫如主編《留鴻軒詩文集》,也曾參加重組後的「櫟社」。除了詩文之外,亦擅長繪畫,著有《旨禪詩畫集》。

另外,如台南舉人蔡國琳的獨生女蔡碧吟,生於書香世家,有「赤崁女史」之稱;與連橫私交甚篤的藝妓王香禪,亦有不少詩作傳世。雖然相較於男性詩人數量之龐大,女性詩人顯得鳳毛鱗角,但她們憑藉自己的努力與才華,在詩壇上取得一席之地,在日治時期除了教學、參與詩社及公共事務外,也都出版自己的個人別集,成就上毫不遜色。(作者為台灣文學館研究員)

走進現代的女性書寫及書寫女性

【特稿/趙慶華】1945年二次大戰之後,台灣進入一個新的政治系統,高壓的統治,讓台灣進入另一個殖民政權。因為語言文字及教育內容的關係,現在說起台灣文學中的女性作家有哪些,很多人會立刻聯想到1950年代自中國渡海來台的大批女性移民,例如:身兼編輯、作家、出版人的林海音,撰寫童年時在北京成長點滴回憶的自傳性小說《城南舊事》,直到今天仍為許多讀者津津樂道;陪伴一代文藝青年成長的張秀亞,以抒情散文見長,代表作有《三色堇》《北窗下》《牧羊女》等,同時還翻譯了英國著名女性主義作家維吉尼亞‧吳爾芙(Virginia Woolf)的經典作品《自己的房間》(A Room of One's Own),是此書在台灣的最早譯本;同樣書寫散文,琦君的作品則以懷鄉憶舊、人情溫暖為最大特色,特別擅於以物寫人,透過〈金盒子〉〈髻〉《琴心》等作品,可以知悉其對故鄉人事的感懷。此外,較為讀者所熟知的,還有聶華苓、蘇雪林、謝冰瑩、郭良蕙、艾雯、鍾梅音、潘人木……等,這些女性大多擁有良好的家世背景,接受高等新式教育,加上對中文的嫻熟,故而能夠在歷史條件和社會資源俱足的情況下,展現豐沛的創作力,形成一支數量龐大、陣容堅強的女性文學隊伍。

日治時期新文學

但是,出現於1950年代的女性文學高峰是否意味著在此之前,台灣的女性文學完全是一頁空白?其實不然,自明鄭以降乃至日治時期,從古典文學到新文學,雖然數量有限,但確實已有文采秀異的女性,衝破暗黑的甬道,為台灣女性文學點亮一盞明燈。且不說古典文學,在日治時期的新文學創作方面,葉陶與楊千鶴便是極具指標性的女作家。

在許多人的印象裡,葉陶經常被等同於「作家楊逵的妻子」,卻忽略了她本人在日治時期婦女解放運動上的重要性:葉陶出生於高雄旗津小康之家,公學校畢業後回到母校擔任教師,在因緣際會下加入「台灣農民組合」,承擔農村婦女的教育工作。以日文書寫的葉陶所留下最具代表性的作品是〈愛的結晶〉,透過兩位遭遇迥異的女性,勾勒出1930年代台灣女性的生活輪廓,也對女性的前途提出尖銳而犀利的探問。

至於比葉陶年輕16歲的楊千鶴,1940年畢業於台灣的女子最高學府,意氣軒昂地成為台灣第一位女記者,在當時的台灣文學界十分活躍;其小說《花咲の季節》描寫女校畢業生的青春思想與精神面貌,一方面揭露現代女性朦朧的自我意識啟蒙,卻也暗示其無從掌握自我命運的哀愁,由此反映彼時台灣婦女地位的低落。

戰後女性文學浪潮

台灣在戰後隨著教育普及、性別平等的觀念逐漸受到提倡和重視,女性寫作的風氣也日趨盛行,1960年代的陳若曦、歐陽子、施叔青、李昂等人,是戰後第一波躍上檯面的本土女作家;此後,由於政治風氣和社會型態轉變的影響,加上兩大報文學獎的推波助瀾,1970年代中期以降,台灣女性文學的第二個高峰開始醞釀,並且持續穩定成長,女性作家及其作品無論是質還是量,均於此時獲得長足的進展。在這一波從「閨秀文學」到「社會寫實」浪潮中出道的,包括朱天文、朱天心、蘇偉貞、袁瓊瓊、蕭麗紅、蕭颯、廖輝英等諸多我們今日耳熟能詳的女性創作者。

原住民山海文學

就台灣文學豐富多元的發展歷程來看,原住民女性文學是台灣文學圖譜中不容忽視的一部分。原住民文學在1980年代伴隨原住民平權運動而產生,從早期悲情控訴漢人的掠奪歧視,到轉而以充滿自信驕傲的筆調書寫「我族」的傳統文化與風俗慣習,終於匯聚為能量充沛的「山海文學」。

其中有幾位女性作者值得關注。排灣族的Liglav A-wu(利格拉樂.阿女烏)是較早開始且創作量豐富的女作家,排灣族與漢人混血的她,從身分認同的轉折與思索出發,寫自己如何從「外省第二代」變成「排灣族女兒」的過程,由此上溯排灣族母親、外婆及其他原住民女性的生命史,這些故事都被寫進《誰來穿我織的美麗衣裳》《紅嘴巴的vuvu》《穆莉淡Mulidan:部落手札》,近作《祖靈遺忘的孩子》同樣以母系認同為核心,提出對歷史、族群等諸多議題的觀照。

同樣是排灣族,作家Dadelavan Ibau(達德拉凡‧伊苞)的《老鷹‧再見》寫的是在異鄉與故鄉、在西藏與排灣之間穿梭逡巡、追索自我的故事。泰雅族的Rimui Aki(里慕伊‧阿紀)早期從散文起家,她的《山野笛聲》寫家族部落、也寫城市點滴,寫大自然,也寫幼教工作;數年後,她從散文轉換跑道,通過田野調查鋪展出對泰雅文化的認知體驗,寫出了《山櫻花的故鄉》《懷鄉》兩部長篇小說。鄒族的Paiz‧Makgnana(白茲‧牟固那那)以《親愛的Ak’i,請您不要生氣》書寫鄒族婦女的山間生活;卑南族的董恕明則是透過詩歌發抒個人情感與對部落文化的懷思。

根據以上的梳理,大致為台灣原住民女性文學勾勒出一個簡單的輪廓,儘管作家人數和作品均略顯稀少,但我們依然不難從中窺見原住民女性文學的殊異之處:一方面體現了其各自隸屬族群的文化特色,再者則是承載了只有「原住民女性」才能感知的生命經歷;既是「原住民」的,同時也是「女性」的。資深前輩作家葉石濤曾說:原住民文學是最能代表台灣文學的文類,同理可證,原住民女性文學或許也可以說是台灣女性文學中最閃亮的一顆星,熒熒之光,卻蘊含著無窮的力量。(作者為台灣文學館研究員)

母語.母土──台語X客語女性作家

【特稿/陳慕真】在台灣歷史發展過程中,外來殖民政權的語言、文字,在每個時代皆成為社會論述的主流,導致台灣人的民族語言和書面語言形成斷層。台灣女性作家面對自己族群的母語,也產生生活語言和社會語言脫離的困境。直到1980年代後,台語文運動形成──「我手寫我口」的呼籲與實踐,以及1988年客家族群「還我母語運動」的興起,才終於讓歷史中一再脫節、背離的民族語言和文字書寫的關係,得以結合。

藉著母語文學的發展,也讓台灣女性的語言和文字得到合一的可能。因著台語文學、客語文學的形成,女性得以掌握和自己最密切相關的語言權、文字權,以及歷史解釋權,無形中擴展了女性書寫的可能性,也建立台灣女性書寫的主體性。

1990年代後,台灣文壇逐漸產生一批以母語書寫的文學創作者。雖然就整體數量而言,男性作家居多,但仍有不少優秀的女性作家投入以母語創作的園地。相對於文壇主流的華語書寫,以台語、客語書寫的女性作家,毋寧多了一層「抵抗」的生命基調,她們對於族群身分的沉思,對語言位置的敏感、對自身創作與台灣民族、語言、土地的連結和實踐,是更加深刻與多層的。

在台灣,以母語創作,首先會面臨發表空間和機會的不足,及政治生態對母語文學的漠視,處在主流文壇邊緣位置,創作者若沒有相當的堅持,則難以持續選用自己的母語來書寫。此外,不同語言的文學書寫,也影響著書寫的主題和迥異的生命經驗。因此,台語和客語女性作家的文學風景,自然也散發出與華語文學截然不同的文學風味。本文從多位母語文學女作家當中,簡介三位台語作家、三位客語作家如下。

台文三姝

張春凰(1953~2014年),高雄大社人。曾出版台語女性散文集《青春e路途》《台語文學概論》等書,並致力於台語兒童文學的編譯、改寫,以及台語教材編寫計畫,出版20餘本翻譯文學、台語讀本文集。在戰後台語文學中,可說是多產、成果豐碩,且跨文類創作的女性作家。她擅於描寫社會各階層、職業的人物,從他們面對生命起落的各種心境,反映出作者自我的投射。其書寫主題包含家族的故事,夫妻的感情和互動,對生死的體悟,以及對信仰的思考,並表現出對生命的提問,以及珍惜生命、樂觀且正面的積極意涵。

清文(1959年~),本名朱素枝,高雄人,著有台語小說《虱目仔 ê 滋味》。清文被認為是「素人作家」,其小說多以女性為主角,描寫1950至1960年代台灣社會在重男輕女的觀念和氣氛下,女性面臨家庭、經濟、婚姻的多層困境和心境。其作品以漢羅文體寫成,自然、原汁、貼近台灣社會底層的台語文,是她的特色之一。

王貞文(1965年~),嘉義人。她在投入台語文學的創作之前,已出版過許多華語文作品。2006年,出版第一部台語小說《天使》,2015年出版台語詩集《檸檬蜜茶》。王貞文出身基督教家庭,本身為牧師,作品時常流露出濃厚卻細膩,富含基督教信仰哲思的氣息,讀來溫潤,且令人咀嚼再三。她的作品被宋澤萊、林央敏等論者認為是當代最優秀的基督教文學作品。

客語三采

在客語文學的女性作家方面,數量則相對較少,以下介紹杜潘芳格、利玉芳、張芳慈三位女性作家。

杜潘芳格(1927~2016年),新竹北埔人,為台灣文學史上「跨越語言一代」的作家,歷經日語、華語的語言轉換,1980年代中期以後,杜潘芳格決心回歸母語──客語的寫作,率先發表客語詩,可謂客語文學的先行者。她認為,台灣人要尋找「自己的根」,就是要實踐「母語的文字化」。因此她用客語寫文學,想要找回客家人的客家根,出版有《青鳳蘭波》《芙蓉花的季節》等詩集。

利玉芳(1952年~),屏東內埔鄉人。從1994年左右開始客語詩的創作,出版有《向日葵》《淡飲洛神花茶的早晨》等客語詩集和童謠。利玉芳認為,「語言係生命之河,就像血液共樣」(客語)。詩人因感知1990年台灣解嚴後「時代有需求」,因而產生對自身族群身分、母語的覺醒,其作品主題也多圍繞在「客家、女性、生命史」等題材。近年來,利玉芳因接觸基督信仰,開始反思過去客家人對傳統信仰/基督信仰的態度,也在文學作品中加入基督信仰靈思的主題。

張芳慈(1964年~),台中東勢人。從年輕即開始投文學創作,寫作時間30多年的張芳慈,在2001年投入母語詩創作,2005年出版客語詩集《天光日》。她的客語詩除了描寫客庄故鄉的景物,客家飲食文化外,也對客家女性的處境多所描繪,流露出客家和女性交織的風情畫。張芳慈認為,透過母語書寫,能找回故鄉的話語,透過母語教學,能學習母語的文字。她曾說:「我如果曾經是迷失的小河流,現在總算找到可以連結的大海。」母語書寫,正如同詩人精神的原鄉。

1990年代後,因著政治氛圍的解禁,族群、語言意識的覺醒,許多台灣女性作家選擇以台語、客語來書寫,對於她們來說,這是選擇站在一種相對主流的邊緣位置。然而,也因為這樣的選擇,台灣民族的文學語言不再被牢固的上鎖。在她們默默、持續的耕耘下,文壇開創出一個屬於台灣女性特有的新視野,透過以母語書寫的女性作家,筆下開展的台灣原「音」文學世界,使我們得以親炙更加豐富、多元的台灣女性心靈世界。

台灣文學中的「Herstory」,是閃爍在歷史長河上空中的明亮之星,她們大多因為外在環境、社會現實,被人所忽略,史家書寫以「閨秀」、「家庭中的柴米油鹽」等比喻一筆帶過,然這會完全忽略、錯過台灣文學中最珍貴的發展軌跡。(作者為台灣文學館研究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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