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索頻道】那些垂死者是可以被拯救的

速寫第八屆世界反死刑大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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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文珊(香港中文大學崇基學院榮譽副研究員)

在全球疫情稍緩後,第八屆世界廢除死刑大會於2022年11月15至18日在德國柏林召開,不少媒體、非政府組織、社會運動人士均出席盛會,分享各地廢除死刑的經驗,並研擬下一階段的運動策略。除邀請專家學者針對死刑作為酷刑的論述作更詳盡的剖析外,性少眾、身心障礙、婦女等弱勢群體與死刑處遇的特殊性議題,也分別安排在多個工作坊作深度的意見交流。

本次大會恰逢世界反死刑日20週年,因而,特別安排了慶祝活動,並在會中播映了2020年美國影片《德州訴梅麗莎》(State of Texas vs. Melissa),吸引不少媒體關注。會後在市政廳前廣場的反死刑活動有不少年輕人參與,更讓鎂光燈閃個不停,令廢死訴求的能見度達到新高點,標誌了全球公民社會廢除死刑運動的世代傳承進入了下一個階段。

從梅麗莎的故事開始說起

《德州訴梅麗莎》是由導演塔塞爾(Sabrina Van Tassel)所籌拍的,以死囚梅麗莎遭遇為本的冤案紀錄片。梅麗莎住在美國德州,是該州第一位遭判處死刑的西裔婦女。她被控以一級謀殺罪,雖然證據不足,且在偵辦及刑訴過程中出了不少人為失誤,卻使她在獄中待了14個年頭,至今還在等待翻審重審。

梅麗莎的孩子被發現陳屍在居住的破舊寓所,背後有嚴重抓傷,手腳及頭上遍布汙青。由於檢驗證據十分充分,法醫確認了是家暴致死。梅麗莎是單親母親,有吸毒史,再加上沒有作好生育控制,一連生了十多個孩子,死亡的是她最小的幼女。雖然鄰居都宣稱她是個好母親,從未見過她對他人發怒或施暴,一眾孩子也看起來受到很好的照顧,最大的女兒受訪時說,雖然他們住在破落的社區,房子很小,家裡經濟狀況不佳,母親偶爾會吸食大麻,卻從來沒有誤過他們的吃穿。

塔塞爾在救援梅麗莎時,發現她幼時曾長期遭受母親男友的性侵,當她向家人求助時,卻不被信任,甚至要求她噤聲。她的孤立無援,使得家族其他男性也開始陸續向她伸出黑手。16歲的梅麗莎後來不得已輟學成婚,長期被多人性侵使得成年後的她飽受情緒困擾之苦,吸毒也與這樣遭遇相關。婚姻生活並不如意,雖然她的處境沒有最壞只有更壞,然而她仍舊努力做一個好母親。她深愛孩子,也與孩子們關係緊密。在她遭逮捕後,社會局介入,將孩子分別交由不同寄養家庭扶養,這對梅麗莎與孩子造成了不可抹滅的情緒創傷。

梅麗莎的原生家庭原本棄她不顧,相信警方說的,她就是凶手,即便有同情梅麗莎處境的姊妹,也因為沒有經濟社會及司法資源可以近用,習得性無助,讓她們不得不放棄梅麗莎,「我們又能怎麼樣?日子總要過下去。」就這樣梅麗莎陷入了絕境。

德州是美國數一數二嚴刑重罰的州,縱使警方刑求冤案頻傳,死刑處決仍舊獲得民意的支持。梅麗莎在偵訊的過程雖一再否認家暴,卻遭警方疲勞偵訊,讓她心力交瘁,只得配合警方的誘導詢問,承認犯行!辯護律師明知她被非法詢問,知道她的精神創傷狀況,卻沒有在法庭上為她據理力爭。檢察官以服刑30年交換她認罪,梅麗莎拒絕,說自己不能承認沒有犯過的罪。

在救援梅麗莎的過程中,有利於她的證據被發現遭到刻意掩蓋。某個孩子在諮商時,說看到姊姊把妹妹從樓梯上推下去的,而女兒也坦承不諱,但警方並未進一步調查。律師更要求孩子不得對其他人提到這件事。究竟孩子是怎麼死的,作為母親的梅麗莎心裡也多少有譜,但為了保護女兒,她堅持不肯說。又遇上當時貪汙的州檢察官要出來競選議員,於是,在各方有意或無意的協力共謀下,那個事先無法阻止她沉淪、如今卻以正義自詡的州政府,把她當成了理所當然的替罪羔羊。

還有德魯納也是……

梅麗莎是無辜冤枉的,可幫助者卻從來不曾出現在她的生命中,直到紀錄片完成於2020年,逐漸引發社會大眾關注。然而,參與救援行動也讓塔塞爾飽受暴力威脅。她接過恐嚇電話,要她別再查下去。居住的寓所遭竊,東西被翻箱倒櫃,警方推諉說不知道是誰幹的。但她沒有放棄,直到法官以驚人快速的方式,簽署了執行令,確定行刑的日期。這時候,她開始感到恐懼,懷疑自己是否幫了倒忙,因為揭發州檢察官受賄的醜聞,反而加速了梅麗莎的處決流程。

梅麗莎不是特例,只要死刑存在一日,因冤錯假案而枉死的無辜者就不會消失。另一部也以德州死刑實況所拍攝的紀錄片《死刑房的門前》(At the Death House Door),則是2008年發行的作品,聚焦在有輕微智能障礙的無辜死囚德魯納(Carlos DeLuna)與監獄牧師皮克特(Carroll Pickett)。只是拍攝的那時,德魯納早己處決。那時,德州處決的方式是注射毒藥,皮克特親眼看到行刑過程出錯,德魯納的死亡拖了十多分鐘。當時那殘忍不人道的景象令他再也無法忍受擔任監牧一職。在見證了95名死囚處決的過程後,皮克特站了出來,投身在反死刑運動中。

12年後,有了另一部紀錄片,然而,紀錄片的主角卻即將被州政府處決!這件事情曝光後,社會大眾終於再也無法漠視。輿論的壓力終於令上訴法庭的法官同意暫緩處決,梅麗莎的命暫時是保住了,但她的未來卻還在未定之天。在與梅麗莎一起從鬼門關來回一趟後,塔塞爾充滿感性的總結,她不知道如果梅麗莎真的遭到處決,自己是否能倖存,因為無辜死囚還很多,而她無法總是能承擔這樣的救援大任,否則自己的人生和職業生涯便會無法繼續。

梅麗莎的案子還在進行中。紀錄片罕見地讓她直視鏡頭訴說自己的人生經歷、對餘生的渴望,那些再平凡不過的希望。她說,自己想再次擁抱孩子入懷,把臉埋在他們的髮絲中親吻,可以再坐在餐桌旁跟家人一起吃飯,再說一次:「媽,這道菜味道真棒,我想再來一點。」從這樣家常的話語中,觀眾終於發現,梅麗莎不是個妖魔,而是一個人!處死無辜的她,同樣也是殺人!司法的天秤,又該如何秤量自己以正義為名犯下的罪惡?誰又該要出來替他們「以命償命」?

廢死是普世又釘根在本地的

雖然冤案令人不能忍受,但死刑廢止的理據卻不止於此。沒錯,死刑判決經常是任意的、不具有一致性。受冤者往往是這個社會的身心障礙者、低下階層,或是性少眾,沒有人際資源或資本上訴的。但更重要的是,死刑本身便是一種酷刑,是現代社會不斷做在肉體上的刑罰!不管是用什麼方式處決,過程是短或長,都對死囚造成身體的損傷與痛苦。

猶有甚者,死囚長期活在上訴遭駁回便立馬處決的生死一線上,精神受到折磨,不少人因而在上訴過程罹患精神疾患。由於死囚常有情緒困擾,在監獄中,他們受到更為嚴密的監禁,不得參與勞動,沒有機會與其他犯人共囚,缺乏與他人身體接觸乃至交談的機會,令他們精神狀況雪上加霜。

全球反死刑運動對「死刑作為一種酷刑是殘忍且不人道」的質疑,同樣適用在台灣的司法處境中。我們也有冤錯假案,從蘇建和案、徐自強案、江國慶案,到邱和順案、謝志宏案,案案相連,動輒救援十數年,幾乎耗盡廢死運動和冤獄救援者一代代的生命和青春。我們也有精障或智障遭判處死刑的情況,即便此舉明顯違反《身心障礙權利公約》。雖然台灣政府早已於2010年簽署《公民與政治權利公約》及《經濟與社會文化權利公約》,並邀請國際專家學者來台審查。然而,在主流民意動輒遭煽動反對廢死的情況下,從立法委員到政府官員到政黨無一敢於表態,支持死刑廢止。

結語

世界廢除死刑大會結幕式,用〈主捨命十架時,你在哪裡?〉的曲,搭配死囚拉馬(Keith Lamar)和馬凱斯(Albert Marques)〈自由優先〉(Freedom First)的詩歌朗頌:「道德宇宙的方舟正駛向正義,我們被這樣告知這可能成真,但我們得靠自己的雙手和心力掌好舵。我們必得勞苦,那些可以獲得拯救的人正在垂死中。」令人不禁回想起遭棄絕在十字架上的基督。如果今日教會仍舊認信自己是罪人,並因信耶穌是基督而得以出死入生,那我們不要閃躲這樣的大哉問:基督耶穌若今日與教會同在,會希望教會維持死刑,或廢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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