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與沙的朝聖之路】在海邊的墓園,反思生命的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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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信永生的基督徒,面對死亡,也仍心存盼望。

◎陳仁勇

在澎湖徒步旅行,偶爾會和路邊空曠處的墓園不期而遇。起初我覺得這些亂葬崗頗煞風景,還責怪政府為什麼不把這些墳墓遷走。漸漸地,我換個角度想:是我在打擾他們的清靜,還是他們在破壞美麗的風景?畢竟早在我出生之前,他們就生活並埋葬在這個地方。

人人終有一死

多年前我在英國雪菲爾(Sheffield)的聖多馬教堂(St Thomas’ Church)聚會,走入教堂必須穿過碑石林立的墓園。以前當地居民死後就葬在教堂四周,因此教堂前後院都擠滿了墳墓和各式各樣的墓碑。一開始我走在墓園有點不安,怕不小心踩到死人身上。久了習慣後,我會靠近看看長滿苔蘚的碑上到底寫了什麼內容,有九旬老翁安享天年,兒女寫下感恩的悼詞;有軍人戰死,家人記錄的哀嘆;有嬰兒早夭,父母留下了悲慟感言。

教堂的墳墓似乎在提醒我們,不論年輕或年老,悲傷或快樂,我們終將死亡。我們應當思考如何對待今生,才不會有遺憾。澎湖海邊的墓園也讓我看到,死亡不是那麼可怕,而是勞碌人生的安息。墳墓傳遞海島漁民生活的氣息,他們活著在海邊散步、工作,死了也安靜地躺在藍天白雲之下,擺脫一生的勞累,聽著浪潮拍著海岸的聲音,期待另一個新的生命。

如果死亡是每個人都必須面對的課題,千百年來,人們是如何去處理的呢?我曾在書上看到中國某處特殊的風俗,據說湘江支流洣水河畔的小鎮吳集,人們只要過了四十歲,就會籌款買副棺材擺在大廳,祝願升官發財。有錢人甚至會買個棺材給女兒當嫁妝,讓她準備善終──死有葬身之處。所以,當地大部分人家裡都擺著一副棺材,提醒人們,終有一天,這就是他們的歸宿。這會不會讓我們活得快樂或死得安心?

死亡是人必經之旅程,然而重視生產效率的現代社會,一直企圖把死亡邊緣化,推離視線、離家庭、推離社區。以前絕大多數人在家過世,即使生重病住院,也希望能留最後一口氣回家,並把遺體放在家中幾天,讓親朋好友悼念。時至今日,大部分人在醫院過世,就直接移送到殯儀館,甚至葬禮也在殯儀館辦理,最後將骨灰安放到隱密的靈骨塔,儘量不要影響家人或鄰居的生活。然而,當日常生活中看不到死亡的身影,人們可能誤以為他們不會死,一旦面臨死亡,便不知所措。

長生不死之夢

古今中外,長生不死一直是個熱門的話題。據《史記》記載,秦始皇為了長生不老,派遣御醫徐福尋找仙山,求取祕方。一些道教的經典也宣稱,他們擁有長生不老仙丹的祕方。諷刺的是,根據考古學家化驗古墓中丹藥的結果,古代所謂的不老仙丹主要成分竟是硫和汞,不僅不能加添年歲,甚至可能折損壽命。即便到了21世紀,醫藥知識普及,台灣仍有人相信這種長命百歲的傳說。2020年,台中某市議員一家人就為了養生,差點因吃了太多摻硃砂(硫化汞)、鉛丹的中藥而喪命。汞、鉛這類重金屬,就是古代中藥長壽的偏方之一。

歐美對長生不老的追尋,也不輸給華人。歐洲中世紀的鍊金術沉迷於提煉不死仙丹,《哈利波特》書中的魔法石(philosopher’s stone),不只能點石成金,也能長生不死。這些不只是古書上的傳說,更是現代市場上熱門的產品。

也許是投機商人的推波助瀾,21世紀歐美有些生物科技公司或所謂「非營利組織」,紛紛成立延年益壽的機構,企圖在實驗室或醫院裡研發並販賣青春永駐的祕訣。於是臍帶血、冷凍精卵、冷凍人、器官複製,各種玄妙的方法被搬抬出來,對抗死神。美國有家著名的健康食品公司就取名為「生命延伸」,暗示他們的產品可以讓消費者延年益壽、青春永駐,隨著醫療科技進步,人們終將能長命百歲。科學鍊金士們2003年在美國創建瑪土撒拉基金會,名稱源自聖經創世記亞當子孫中最長壽的瑪土撒拉,他活到969歲。該基金會還設立「瑪鼠獎」,並在2004年頒獎給科學家巴特克,因為他使原本平均壽命三歲的老鼠活到五歲。美國科技巨頭Google也於2013年投資設立加州生命公司。在台灣這名稱會被當成禮儀公司,但在美國這間以生命科技研究和應用為主的機構,目標就是解決老化、疾病、死亡的問題。這些長生機構的創立者和領導人都相信,死亡是人類的敵人,永生並非人力不可及,他們一定可以藉由科技和醫療打敗死神。

兩大盲點

然而,生命科技至少要解決兩大盲點。首先是誤解壽命統計數字的盲點。人類的平均壽命由20世紀前約40歲,到了21世紀延長為近80歲,統計上足足增加一倍。這個成就讓人們誤以為,只要再努力,人類就可以再延長40年壽命。然而事實是,現代醫療還不能延長壽命,只是讓人順利活到他該死的年紀。

早期社會,人們很可能因蛀牙感染、腹瀉、盲腸炎、子宮外孕、難產而早夭,少數幸運的人只要可以躲過這些致命的病,就能活到七、八十歲。畢竟,即使在古代的醫學水平和衛生條件下,孔子也活了73歲,孟子活了84歲。所以,至少目前,醫學只能使人不因某些病症而死,並非能夠延長壽命。

其次是更複雜的哲學上的盲點。即使理論上科技能讓人體細胞不死,人可以活到一百歲或一千歲,但是人並非不變的機器,或不斷累積資料的電腦,人會思考、記憶,有情感、好惡,我們喜歡活那麼久嗎?長生不死並不是每個人的渴求,延長壽命是祝福,也可能是咒詛。

當美國的資本家和科學家尋求長生不死的祕方時,英國《經濟學人》雜誌每年都會聘請各國專業人員評比世界40幾個國家和地區的「死亡品質」。依照各國臨終照顧的環境、品質、費用高低和方便性等種種指標,評估該國的人民是否「好死」。台灣的臨終照顧在2015年還得到第6名,比美國(第9名)、新加坡(第12名)、日本(第14名)死得好,但,台灣人真的好死嗎?

天堂的門票

星期六下午,我和病友坐在護理之家走廊的窗邊,希望澎湖冬天的暖陽可以減緩他哀傷的心情。兩天前他問我:「醫師,你可以讓我死嗎?」之後就不吃不喝,自覺人生已經活夠了,準備要死。

我不知道還能替他做什麼,只能陪他坐坐。我告訴他,只有天公有權決定每個人的生死。他閉著眼睛,嘆息地說:「人生啊,人生啊!」我不知道如何回答這個很現實又很深沉的哲學問題。

病友已經九十多歲,頭腦清楚,因腰椎退化而行動不便,只能坐輪椅行動。這幾年來,他不僅因自己的身體衰老而心情不好,也因親朋好友一個個死去或遷離澎湖而更覺孤單。他有許多值得稱讚的成就和努力,現在卻只能感嘆人生無奈。他感嘆朋友都早已過世,兒女都在外地,各有困難,無法陪伴。而照顧陪伴他一輩子的太太,因為腦中風而臥床無法行動,反而需要他照顧。上個月他的老伴過世,他認為人生再也沒有牽掛,期待我能給他安眠藥或讓他安樂死,早點結束他只剩孤單和病痛的餘生。

三十年前,台灣社會忌諱談死,尤其在醫院這個每天面對生死相隔的地方,甚至連四樓或四號病房都避諱,直接跳到五樓或五號。諷刺的是,醫療讓人延後離世,卻不能讓病痛與孤單好起來,人們於是開始體會到死亡是一種解脫——肉體、精神和經濟的解脫。這種觀念並不是國人傳統的態度,而是幾十年來隨著台灣經濟、社會和醫療的進步,隨著平均壽命延長而逐漸浮現的問題。其中引起廣大民眾和媒體關注,醫界和法界也長久爭論的,就是臥床四十多年的王曉民。

1963年,就讀中山高中的王曉民因車禍腦傷而昏迷,緊急治療後,她雖然能張眼,卻沒有意識反應,日常生活完全仰賴他人照顧。起初她的父母積極照顧與治療,甚至在軍方和各界善心人士協助下,遠赴美國住院治療一年多,然而最後仍失望返台。為了照顧她,全家人歷經幾十年身體和心理的煎熬,隨著年紀漸長、體力日衰,王曉民的父母發覺自己可能比女兒先走一步,開始考慮如何結束她多年來痛苦的生命。然而法界認為,生命不是父母可以決定的,所以她的父母只能帶著遺憾先行離世。

前幾年,安樂死的議題再度引起國人注意。著名小說家瓊瑤因先生中風、失智又患多重慢性病,身上插過多次維生管線,於是極力反對醫師再插鼻胃管,希望丈夫善終,不再受苦。但是先生與前妻生下的子女卻認為,好死不如歹活。雙方為了親人是否插管而爭論不休。大約在相同時間,知名退休記者傅達仁因不堪癌症折磨,專程到瑞士去求死,因為安樂死在台灣於法無據。

然而,安樂死並非天堂的門票。如果死亡不是一切的結束,如果死後靈魂永存,如果死後心靈仍有苦樂,安樂死便無法解決生命的疼痛。現實生活中,我們總以為離開現場就可以擺脫痛苦,學校適應困難,轉學換個學校;工作不順,辭職換個工作;婚姻觸礁,離婚換個伴侶。但如果這些挫折或困難是自己的愚昧和過失造成的,自己不改變,那麼轉學、改行、離婚仍無濟於事,困難挫折終會再現。生命的彼岸難道和此岸毫無瓜葛嗎?或者,此岸就是彼岸?

走向生命的彼岸

從生物學的角度來看,死後,人體確實消失了,然而每個人身上的原子或分子卻永恆地在這個星球循環。由理化的觀點來看,人只是地上一團奇妙地短暫結合在一起的原子。人體內的碳、氫、氧,和空氣中的碳、氫、氧並無不同;人體器官的胺基酸或碳水化合物,和動植物的胺基酸或碳水化合物,也是大同小異。我們幾天前吃下的美味,在腸胃分解、消化、吸收後,重新組合成身體的血液、肌肉、皮毛、臟器。那隻幾天前在市場水缸裡活蹦亂跳的石斑魚體內的碳、氫、氧和稀有元素,已經通過我的腸胃進入我的體內。而我體內的原子、分子可能經由呼吸和糞便,隨著海裡的生物或漁船,漂流到日韓或東南亞某家五星級飯店的餐桌,準備進入另一個人的體內。然而,這千千萬萬原子在我們身上結合不就是一種奧祕?當它們正常運作時,可以有喜怒哀樂,可以思考記憶,可以欣賞美景;當死亡來臨時,我身上這聚集了幾十年的原子就開始彼此道別。

在觀光客的眼中,零散的海邊墓地缺少帝王陵寢的輝煌,也不如雙心石滬討喜,更沒有花火節的燦爛奪目。人們花很多時間準備旅行,查地圖、計算費用、預定旅館、安排行程,但是對於死亡卻很少去計畫,或是說不知道怎麼去計畫。

相信輪迴的佛教徒會認真地看待今生的功課,期待來世的輪迴投胎,希望在不斷的修行中,終能徹悟真理,超渡到智慧的彼岸。相信永生的基督徒,面對死亡仍心存盼望,認為肉體只是靈魂暫時的棲所,死亡是生命走向永恆的必經之路。我無法和吳集的村民一樣,在家裡擺副棺材,每天提醒自己要準備好最後的歸宿,但澎湖海邊的墳墓提醒我,生命有肉眼看不到的另一面。我希望那些墳墓能繼續留在澎湖的海邊,提醒路過的旅人:活著的終會死亡,死了的也會記得我們曾經活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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