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別企畫】復活,綻放生之奧秘:具有十架形象的自然

復活,不只是個抽象概念,無論從上帝創造的自然,或是追尋生命的熱情,都能窺探其深刻意義。

◎林益仁(台北藝術大學博物館研究所教授)

自然,在當代科學機械論的浪潮中,逐漸失去其靈性的內涵。多年前,著名的環境哲學家霍姆斯‧羅斯頓三世(Holmes Rolston III)教授來台講學,並與當時的副總統陳建仁會面。他提到陳副總統認真問他,到底自然與神聖之間有何關係?羅斯頓並未提及他的回答,只表示我們國家的副元首如此認真探問這個問題,應該對台灣未來的生態保育有很大的幫助。

這個關於自然與神聖的探問,讓我想起2008年,我任職於靜宜大學生態人文學系時,曾經擔任羅斯頓在聖方濟講座開座演講的翻譯者。當時,他提到了一個「逾越節花」(Pasque floure)的故事,是闡釋自然與神聖關聯性很好的例子。逾越節花是美國在初春復活節期間常見,也深受喜愛的植物,甚至是以色列的國花。它受到喜愛的程度,連美國自然保育的先驅李奧波(Aldo Leopold)都曾經說:「能在野地中找尋一朵『逾越節花』,是跟言論自由一樣重要的權利。」

初春,尚且是在冰雪未融的環境底下,能奮力開出花蕾的自然生命,象徵在冷酷的自然中暗藏著生命的盼望,這是一種對於生命救贖的深刻盼望。在羅斯頓眼中,更是一種自然天擇中無可迴避的淬煉,是一種出死入生的過程。換句話說,在自然中,死亡的威脅僅是一個過程,並不足畏。在基督宗教的信仰深處,其實就是十字架的象徵與意義。十字架的形象,象徵死亡的威脅與痛苦的折磨,但重新得到救贖的生命必須由此代價而出。基督的受難與復活,成了所有生命重獲救贖的最高境界。

在自然中,苦難與救贖的辯證

然而,講到對苦難的凝視,大概沒有人可以超越巴西攝影師薩爾加多(Sebastião Salgado)了。在一部德國導演文‧溫德斯(Wim Wenders)詮釋他的傳記影片《薩爾加多的凝視》,我深深被薩爾加多的影像所震撼。在這部自傳性紀錄片的開頭,便帶觀眾到巴西賽拉佩拉達(Serra Pelada,原文「無畏之山」),進入1979年的淘金熱場景。在那裡,無非是一場場的搏命賭盤,每個人都用赤裸的雙手與原始的肉體本錢下注。

螻蟻般的日子,苟活、暴力、盼望、弱肉強食與人性無底的貪婪全部溶成一塊。說真的,薩爾加多的影像讓我屏息。為何有人可以凝視苦難到如此程度?我承認自己完全沒有能力進行這樣的美學試驗。薩爾加多意圖以如此寫實的方式直逼苦難,看到生命中難以承受的重。或許這是他自己也承受不起的負擔,但他勇敢地用鏡頭去記錄它,顯示他並不迴避,足證苦痛並非口頭講講,而是真實存在。當然他也付出了罹患重病的代價,但奇妙的是,後來竟透過在巴西不斷地推動種樹造林,而恢復了健康的身體。自然中有苦難,也有救贖的啟示。無獨有偶,這種雙向與辯證的關係被羅斯頓指了出來。

羅斯頓在靜宜大學的同場演講中說:「生命就是一團亂。」(Life is in a mess)當時我不是很能夠理解。在我喜歡的電影《大河戀》(A River Runs Through It)中,主人翁是芝加哥大學的文學教授麥克萊恩(Norman Maclean),他自承加爾文傳下來的長老教會改革宗信條,就是相信「生命是一場受詛咒的混亂」(Life is but a damned mess)。但奇妙的是,亂中產生秩序則是生命的出口,演化學說論述的逢機選擇與物競天擇,似乎也是從這個出發點開始。混亂中所顯現出的殘暴、無情與冷酷,這是自然的一面。自然如此,從自然而出的人性亦是如此!

值得注意的是,羅斯頓的哲學並未停在「生命只是一場受詛咒的混亂」的階段,他以「逾越節花」做比喻,指出自然之道,即是十字架的道路。1979年,羅斯頓寫了篇短文,從物候的角度詮釋逾越節花在造物者的世界中凸顯的救贖意義。當它在北美溫帶開花的時節,尚且是冰雪覆蓋的氣候,然而它涵容了寒冬禁錮的力量,也帶來新生的氣息。冰雪對它並非威脅,而是自然的一部分。看起來它必須忍受低冷的考驗,如同受苦一般,卻也是從中得到滋養的必須過程。

環境的壓力會塑造生命的韌性,羅斯頓的哲思反映了我們常常說的「不經寒冬徹骨寒,那得梅花撲鼻香」,寒冷的氣溫與復活節花的開花是連在一起的生命現象。羅斯頓在文末提到,讓冬天來吧!生命將會開花,只要地球還有存在的一天。

我記得,羅斯頓還秀了一張照片,是藝術家合成的照片。前面是明顯的針葉樹,後面則是較為隱微的高聳教堂,象徵前面是自然的荒野,後面是文化的人類建築,兩者在形式上雷同,但重點是他用光筆點出,在針葉樹下看到它守護了牧人與家畜。荒野並不冷酷,它庇護了人與其他生命。

從原民文化窺見神聖的奧秘

自然中有豐富的資源提供人在文化中省思,在美國文化中是用「逾越節花」,台灣原民文化故事中的紅嘴黑鵯也是一例,這是一種在台灣中低海拔常見的鳥類。多年前,我的布農族學生Neqou在課堂上直接地問我,為何有些漢人會稱玉山為聖山呢?

Neqou的問題既大膽,又挑釁,卻讓我對原民傳統生態知識的思考又前進了一步。神聖?正如人類學家羅斯(Deborah Rose)所說,真是「令人緊張」的課題。有別於「超凡入聖」的神聖與世俗二分法,她說,在原民的世界觀中,奧祕總是與土地緊緊相連,充滿了神聖的氛圍。

在那次Neqou的質問中,我認識到布農族的大洪水神話故事,以及非人生物在災難中如何搭救人類的偉大故事。其中紅嘴黑鵯犧牲自己美麗的羽毛,為人類叼火的英勇行為,真如希臘神話的普羅米修斯般。這是布農族神話中的救贖故事,因此布農族將玉山稱為「東谷沙飛」(避難之山),此地亦成為一個得到救贖的地方,在布農族文化中具有一定的神聖性。

其實,關於神聖與土地緊密結合的故事,在世界與台灣的原民文化中應該還有更多。羅斯頓試圖指出「荒野不荒,土地有情」的深刻思想,特別值得在復活節的日子來省思。此外,原民的文化底蘊,也充分呼應著這樣的看見。

廣告/手到心至抄寫本-箴言

我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