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婉婷屏東報導】12月27日晚間,國立屏東大學社會發展學系與學校社團落山風社合辦講座,邀請白色恐怖政治受難者黃溫恭的二女兒、國立高雄海洋科技大學水產養殖系退休教授黃春蘭主講。除了向在場年輕學子介紹黃溫恭,她也談到在黃溫恭遭判政治犯後,對整個家族與自己人生往後的影響。

黃春蘭談到自己願意走遍台灣各地進行人權教育講座,是因為她認為,既然已不幸被捲入歷史事件,那她的言行將更有說服力;她日前在國立台北藝術大學演講時才感嘆「我們學的地理是歷史,歷史就是神話」,希望藉由自己透過現身說法,幫助更多人認識歷史並從中思辨,不再因為無知而受騙,「不只學生要受教育,社會大眾、尤其年紀大的更要受教育。」

  • 槍決前4小時寫下的5封遺書

黃溫恭,1920年12月30日出生、路竹人,是中醫師兼村長黃順安的長子。白色恐怖時期,因涉及「中共台灣省工作委員會燕巢支部案」,在1952年9月被捕。然而,黃溫恭原只是遭判刑15年,1953年5月4日蔣中正改為「死刑,餘如擬(同批公文之其他案皆如此)」;同年5月20日被槍決,享年33歲。

黃春蘭1953年12月1日出生,父女兩人未曾親身相見。黃溫恭被捕當時是屏東縣春日鄉衛生所主任,黃春蘭名字的「春」就是來自春日鄉,「蘭」則是鈴蘭花,是醫治心臟的良藥,也是黃溫恭最愛的花。

黃溫恭遭槍決前4小時,寫下5封遺書,分別給妻子、兒子、大小女兒和小姨。但這5封總共21頁、6497字的遺書,卻未在槍決後送到家屬手上,而是深藏在數以千幾的國家檔案中;直到56年後,才被黃春蘭女兒、黃溫恭外孫女張旖容發現,並又在2年8個月後,家屬們才拿回遺書正本。

黃春蘭感嘆,別說遺書,黃溫恭過世後連屍體都無法即時去領回。當時規定要家屬在3天內要去收屍,但電報傳訊不便,等消息送到祖父手上,已超過3天。黃溫恭屍首遭隨意掩埋,後來由黃春蘭的一位表哥陪著黃春蘭的母親黃楊清蓮去撿骨。

黃春蘭提到,5封遺書的內容網路上都可以查到。其中,黃溫恭留給她的遺書最短,「因為他還來不及認識我」,但她仍在字裡行間感受到父親的愛。而黃溫恭給妻子黃楊清蓮的遺書最長,但有大部分用日文書寫,考量到翻譯通達與隱私,網路上並不是完整版。

黃春蘭指出,遺書裡父親提到想要捐大體給醫學院,但因為遺書遭扣,這份「最後的貢獻」無法達成;而黃溫恭遺願未了,也是家人永遠的遺憾。

(相片提供/維基百科)
  • 據理力爭 遺書的發現與歸還始末

黃春蘭說明,〈檔案法〉是1987年由國史館起草,在林濁水的努力推動之下,1999年立法院通過,2002年、民進黨執政2年後才施行。根據法條規定,國家與政府機關檔案在一定條件下必須開放,例如家屬查閱、相關研究等,回歸運用之功能。

2008年底,張旖容在網路上回應白色恐怖問題時,提到外公黃溫恭並受到啟發,於是拿了黃春蘭的委託書,去國家檔案局申請查閱黃溫恭的資料,並在200至300多頁的資料裡,發現了5封遺書。

黃春蘭接到女兒電話時,正好在醫院照顧失智重病的母親。她形容那時感到「非常非常憤怒」,「剝奪臨死之人與親人的最後一絲聯繫,是非常不人道。」扣押遺書除了剝奪黃溫恭最後一次親情流露的機會,也致使無法交代身後事。

黃家爭取拿回遺書正本的過程,經歷了5階段:首先國家檔案局稱國家檔案無法源依據可歸還相關人事,但黃家認為「私人信函始終不會是國家檔案範疇」。再來國家檔案局稱遺書交由國家保存情況良好,家屬可以參觀,但黃家只覺得荒謬,「我們家族的東西就算在你那裡被保存得很好,我們也不會同意」。之後國家檔案局請家屬「默默來領回去」,但家屬要政府道歉。接著國家檔案局決定由當時的總統馬英九歸還,黃家派代表上台領取,然而溝通過程中官僚態度濃厚,未重視黃溫恭家屬尊嚴,因此黃家拒絕這種安排。

最後選在2011年7月15日台灣解嚴24週年紀念日,由馬英九代表政府歸還,5封遺書的對象分別上台領回給自己的書信,不過黃楊清蓮已於2009年7月22日過世,她的部分由兒子黃大一代領,而黃大一也代表黃溫恭家屬發言。黃春蘭則當場要馬英九不可以再說蔣中正「功大於過」,因為對黃春蘭而言,他就是殺死父親的元兇。

  • 痛失親人 苦難仍未結束

黃春蘭記得自己的人生各個階段,例如就學、就業、遷徙、出國等,都被監控,「像是在牢籠中。」

黃春蘭感謝家族長輩們對她們這群孩子都極力疼愛、盡力栽培,這在政治受難者家屬通常妻離子散的情形中是很難得的。母親黃楊清蓮重視孩子的教育與品德,後來也送孩子到教會,給予孩子愛的教育,用信仰來輔導青少年時期的孩子。

只是黃春蘭印象中,父親並「不存在」,例如家裡沒有父親的擺飾、相處間沒有父親的身影;談到父親,大人們就轉移話題。會這樣,主要是長輩們不想讓小孩在仇恨中長大。直到18歲,黃春蘭才知道黃溫恭是被處死,不是病死。

黃春蘭後來申請到美國西密西根大學(Western Michigan University)的研究所獎學金,走正規旅行社辦出國證件,卻一直無法通過,沒有理由地被拒絕。雖然西密西根大學非常善待她,第一學期還為保留她的學位,但到了第二年,黃春蘭仍無法順利出國,只得放棄,而過去等待的整整一年,也浪費了。

1992年,黃春蘭從30多位應徵者中脫穎而出,獲得高雄海事專科學校(現高雄海洋科技大學)唯一的教職缺。但聘書卻下不來,詢問後校方說是安全調查,但黃春蘭質疑人事室第二辦公室已經從校園撤離,怎麼還是有思想控制的影子?焦慮等待1個月後,終於開學前3天,聘書才發下來。黃春蘭補充,當時她已經搬家到高雄,想來如果沒有通過,豈不是要流浪街頭?「雖然解嚴,但戒嚴已經深入骨髓、細胞,到現在很多人仍是如此。」她分享有次參加活動,聽到台上提到蔣中正,身旁還有人肅然起敬,讓她覺得非常不可思議。

黃楊清蓮則承受最大壓力。時時被監控之外,管區警察常來查戶口,都是黃楊清蓮應對;黃春蘭仍記得每次查戶口後警察要蓋核章單,黃家的單張厚厚一疊,跟別人家都不一樣。後來黃家自路竹搬到台南,在國小任教的黃楊清蓮想調離學校,卻被拒絕,只能每天往返台南與路竹到退休,這段路程對患有氣喘的黃楊清蓮而言非常辛苦;而出國,黃楊清蓮還要寫觀光報告。

黃楊清蓮晚年失智,連孩子都不記得,卻記得要一直帶著身份證,因為「沒有身分證,警察上門臨檢會被抓走」,為讓母親安心,黃春蘭不得已做了一張「舊版」的身分證給她。黃楊清蓮連生病住院時,隨身小包都要帶著這張舊的、假的身分證。

  • 後世責任 轉型正義之必要

黃溫恭的故事也被收錄在高中歷史課本中。黃春蘭回憶,新北市立板橋高中的歷史老師黃惠貞曾在課堂上與學生們討論「如果你/妳是黃春蘭,要不要讓後代知道這段歷史?」當時學生反應熱烈,紛紛在回應裡寫信給黃春蘭,並都希望這段歷史必須讓子孫們知道,是為了紀念這個悲傷故事背後的愛,也是提醒現代人要珍惜民主,更是鼓勵新世代要勇敢追尋轉型正義,接續前輩們的理想。黃惠貞事後將這些書信的正本給予黃春蘭,讓她非常感動。

12月9日,促進轉型正義委員會公告第二波刑事有罪判決撤銷名單,黃溫恭也在名單中;黃春蘭認為撤銷白色恐怖受害者刑事罪名,對還活著的、年邁的受害者來說尤其重要,不止關乎金錢,因為受難者的人生受到巨大影響,已經完全不一樣,也不是金錢可以彌補、挽回的。

她語重心長表示,轉型正義應該要先全面清除具有政治權威性的名稱「中正」,例如中正紀念堂與全台各地都可見到的中正路;她聽過有人說改名後要重新改文宣、網站等等,花很多錢,會影響「拼經濟」的目標,但她反問,縣市合併的制度重規劃、轄區重劃分難道不困難?文宣與網站難道不用修改?如果縣市可以合併,那改掉「中正」兩字為何不行?

未來,黃溫恭路竹老家有望成立「黃溫恭紀念館」,黃春蘭分享目前家族內部初步討論已有共識,未來會持續努力推動。

(攝影/林婉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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