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別企畫】文字,溫柔的力量(下)

以銳筆彩繪神聖空間的王貞文

1885年創刊的《台灣教會公報》,
自封建時期即率先關注台灣女性,讓女性書寫首次躍然公眾媒體,
137年來,持續以猶如點滴甘露的福音啟發人,
默默無聲的文字,擁有溫柔的力量,並帶來撼動人心的改革。
本期特別企畫,讓我們一起認識女牧師王貞文用文字帶來的影響。

王貞文的多焦鏡片

文圖◎高佳美(台南公園路浸信會牧師)

2022年5月10日,突然在臉書看到王貞文老師的姊姊對她逝世五週年的懷念,那時我在電腦開了很多視窗,正在教會事務與人際對話中跳躍著。這段紀念貼文,卻讓我從趕工的繁忙中按下暫停鍵,隨著思緒飛越,我留了言,記錄了和貞文老師生前的互動點滴,及她對我的影響。沒想到,因著這段簡短的文字,我就成了被邀稿的對象。

其實,心中是深感不配的;但是,又被對貞文老師的感恩之情驅使。於是當受邀為文時,雖怕力有不逮,還有教會同工提醒:「妳不是正沒日沒夜地要趕在6月完成編寫教會60週年特刊,怎麼還有時間寫稿?」我仍答曰:「就試試看吧!我這人本來就是為感恩而活著的。」

剝洋蔥,回憶

同為單身女牧者,我很為貞文老師慶幸,她有一家子都在基督教神學文學歷史的文字工作中筆耕,很羨慕她不只生活上不孤單,連思想上也能得到家人豐富的滋養、記念,甚至延續。雖然我虛長她一歲,卻因她淵博的學養及銳利的透視,總是心存尊師重道的敬畏,不敢豪放造次。只有在讀她的著作時,才敢大膽與文字裡的她對話;在上她的課時,坐在講台對面的右後排,遠遠地聽著她文學式的陳述,專注凝視她在鏡片後的眼神,為要去搜尋、定位她對某段歷史真正的感受。這樣無聲的交流,有如她畫中的線條,總是流動的。又像剝洋蔥,以為答案就在這一層了,卻還有更深入的一層;以為結論當然是兒童主日學或講道聽到的那樣,卻又被挑戰著。於是剝著剝著,竟嗆出了從古至今神人之間的眼淚與掙扎來。

教會史,多焦

認識貞文老師時我40歲,已在美國的神學院取得碩士,並於粵語、美語教會全職服事五、六年,對台語已「識聽唔識講」,卻因創立以台語為主的公園路浸信會的父親驟逝,而須返回台南陪伴母親,並接下父親的牧會棒子。當時我想,台南神學院是以草根性出名,那裡應該能幫助我重新把台語學回來,也可以藉著認識南神師生,而重新學習台灣文化與教會生態。所以,我就去旁聽貞文老師的教會歷史與教理史,還有林文哲牧師的神學課程。

林文哲牧師上課時,全程講台語,對我真是震撼教育;還好,貞文老師是用華語上課。其實,教會歷史我在美國上過了,只是那時是美語上課,教授講的角度是福音派的。想說來聽不同教派的老師以華語講課,或許會有不同觀點。在旁聽貞文老師的一堂課後,我馬上就去註冊組繳費。我常對人說,即使我前一天沒睡好,聽貞文老師的課就醒來了。從前,我以為歷史都是在講死人的事、講字句叫人死的教條,沒想到,這些都被她一一講活了。至今,每當我想起貞文老師,就想到從她左或右後方約30度斜角,所看到那總是帶著一抹淺笑的眼神,以及能帶出多焦點的鏡片。

看透你,戳醒

最近,重新翻閱了貞文老師的著作,尋思當時為何她的課,總是能讓我醒著。可能有三個原因:

第一是震驚。由於我才剛寫完自己出生乃至現在牧養的教會60年歷史,過程中深深感受到,撰寫歷史有掌握詮釋權的優勢與危險。怪不得有人說,歷史是勝利者寫出來的。因為還活著的人,或有承襲功過之後代子孫,才會和你爭論歷史定位,已經死了或沒有後代子嗣的人,已經讀不到了。如果讀者還掌有權力、名聲、地位,那寫歷史的人就很難不考慮其喜好的角度了。所以人云亦云,跟著大眾陳述歷史,是比較省事的。

不過,貞文老師卻愛走小眾路線,即使去撞開只關著一個人、不給出聲的囚牢,她也願意花時間駐足聆聽、觀察、記錄、省思。例如,她在《櫸樹裡的基督》所寫的〈與大神學家為伴的女性〉,大眾路線是高舉那些在神學界舉足輕重的學者,或在蠻荒地有偉大成就的宣教師;但他們背後那些能力也不比他們差的妻子或女性同伴,卻被歷史遺忘,甚至被當作名人的纏絆。有的女性還要忍受丈夫總是被一群崇拜的女性包圍,若稍有情緒,甚至被醜化成醋罈子。貞文老師「爆」出歷史書上不會寫的「料」來,是令人震驚的。

第二是問號。在今日教會多數崇尚大教會的趨勢中,一套一套的教會增長策略總是讓牧會者疲於奔命。雖然成功神學近來已經不像一、二十年前那樣備受吹捧,但牧者仍不免背負著使教會快速增長的壓力。在從眾心態的氣氛下,也使教會領導階層總覺得要「先求量,再求質」。但是,貞文老師在著作中和生活中,老愛站在少數那一邊,令在牧會現實中載浮載沉的無名牧者,雖然「知罪」,卻是很難「悔改」。

近年的疫情,反倒成了洪水中的一根浮木,特別在三級警戒時,實體聚會被迫暫停,在這段期間,教會大小暫時失去意義;很多群眾聚集的活動,也被迫取消。此時,重讀貞文老師的書,看到那些肢障、精障、痲瘋病人、腦性麻痺的牧者、癲癇患者、雛妓、受暴婦女、必須照顧父母的幼童、孤兒、因政治或戰亂而逃難的移民、同性戀者、愛滋病患、貧窮的垂死者、受迫害的異教徒、不被主流教會接納的小群、被汙染卻只能無聲的大地……,或聖經中信心偉人身旁那煩人的撒拉、夏甲、米利暗等,才感到不知如何回答耶穌,自己到底是為誰辛苦為誰忙?!

只是,怎麼做?貞文老師在著書《橋上來回》中說,教會不一定是一個有組織的機構,原文字義ecclesia是「凡有一群被上帝呼召而聚集在一起的人,就是教會」(頁271)感覺上,這像是一種生命共同體(community),而不是台灣現行制度中的財團法人、社團法人等有組織的教會。只是要怎麼做呢?貞文老師沒有給標準答案,而是以問題回答問題,促使人不斷省思……

第三是出路。貞文老師的眼神總是溫和的,她講話的語調總是娓娓道來的。她不雄辯,也不滔滔不絕,事實上,從她的口語表達中,你也可以意會到標點符號。對於我認為可惡的人,她只是微笑帶過,彷彿「這本來就是人性」。如同她的著作,也沒有情緒化字眼。連面對自己的死亡,她也是坦然如常,從《沐光行旅》和《微聲盼望》中表現出屬靈人看透萬事的姿態。有如多焦鏡片一樣,看遠、看中、看近,都游刃有餘,沒有被忽略的暗黑死角。相反的,對龐然、摩登的中產白領階層指標性教會,她卻視為透明。如此看來,牧者若敏感於聖靈的風向,要從貞文老師的提醒中找到教會出路,不會比跟風幸福潮流安全,卻更能與基督同心。

疫情中後期的教會何去何從?但願透過貞文老師的多焦鏡片,在多元的社會中,一波又一波的疫情裡,找到能向神交帳的出路來!


使黑夜如白晝發亮

◎劉玉雯(台灣文學館研究組計畫專員)

無論是其人或其神學著述,貞文牧師都像一座碑,錨定出特有的敦厚光華。若以廣義來定義「學生」的話,我是因為她的文字,而成為默默按讚的粉絲。但要談論貞文牧師的神學文字,心頭先浮現的,竟是些瑣碎的片段。那些片段,多是因為她的緣故。

王貞文除了書寫,也走上街頭傳講她從上帝領受的信息。(相片提供/王昭文、陳安可)

比如說,在某個午後,因為貞文牧師的緣故,我也跟著去聽了作家吳明益在成功大學榕園的短講(彼時我甚至不知道吳明益是誰)。在台南神學院,第一次驚豔地接觸了攝影師、同時是天主教徒的范毅舜與其作品。在下過雨仍潮濕的午後,被昭文、貞文雙胞胎姊妹一同帶至Siraya(西拉雅)友人的後花園,首次聽見Siraya一族。

難得從孩子的束縛中脫身,與這對雙胞胎姊妹一同去看《日曜日式散步者》。從她臉書上的分享,我去讀了愛爾蘭作家托賓(Colm Tóibín)以耶穌的母親馬利亞為藍圖的小說。也從她的文字中,我認識了德國女性神學家杜樂蒂.左勒(Dorothee Sölle)。貞文牧師過世後,我則無意間參與在她生前曾貢獻過作品、以亞洲婦女神學為主體的期刊。

王貞文除了書寫,也走上街頭傳講她從上帝領受的信息。(相片提供/王昭文、陳安可)

這些片段的回憶,交織成了貞文牧師獨特的神學底蘊。她的神學,不是複製貼上的教義宣導手冊;也從不是徒增心血管疾病的速食餐飲。而是深刻地,將她整個生命的精神世界與關懷──瑰麗、內斂、堅毅──沖刷成她的神學河道。

從貞文牧師早年在德國求學期間的神學文章,到癌症離世前的禱詞、輕短的信仰隨筆,在她的文字中,能確切地感受到她對信仰的坦誠。這份坦誠,必然是因為作者位處的時代河道層疊並多樣,而她也願意真誠地將河道中曾磨蝕過的各式岩層,放在人與神、人與人、人與時代的關係中來對話、反省。之所以用「河道」來形容,因為河道是流動的,永遠沒有不可變動的界域、沒有不動的死水。

在創造主說話之前,祂的靈便運行在水上。人的氣息和智慧,都來自上帝的靈。在出埃及記35章30~35節,提及建造會幕的藝術家比撒列和亞何利亞伯,說到上帝的靈充滿,使他們有智慧、聰明、知識。聖靈是智慧,而智慧是為了讓受造物也同享藝術創作的恩典──聖靈如翻譯者,將人無法以客觀科學性質的文字描繪的,透過如詩般的文字美學,表現出來。

這正是貞文牧師在神學上的另一個重要特質:充滿美學的神學反省──因為她的生命已先編織成了詩。在一片貧瘠的硬土中,因為有了這樣美善的文字,才使得黑夜如白晝發亮(詩篇139篇12節)。


上帝國的宴席

◎余心玫(台南中會灣裡教會牧師)

2021年12月25日,上午9點,禮拜開始前的一個小時,本來要帶盤子來裝聖誕蛋糕的同工忘記把盤子帶來。快步走上四樓牧師館,我一面告訴自己要冷靜,一面在腦中搜索家裡有沒有適合的盤子,可以用來盛裝禮拜中慶祝耶穌出生的生日蛋糕。同時心中也納悶:這位同工平常是細心的,我們又一起為了這場禮拜準備這麼久,怎麼會忘了帶盤子呢?

一進廚房,打開櫃子,我突然明白為什麼會有這件突發狀況。映入眼簾的是昭文搬家時送給我的盤子,這盤子原本是貞文的,淺紫色、典雅的風鈴花,圓潤厚實的白色盤身,數量和大小都剛剛好。這是已回天家的貞文參與這場禮拜的方式,那麼出人意外,卻又那麼美好。

貞文教給我們的禮拜學是開放且有溫度的──因為開放,所以豐富;因為有溫度,所以禮拜的信息能進入生命中。她在談到聖餐的時候,提出問題:「什麼人有資格參與聖餐?」這個問題在改革宗教會界定得非常清楚,改革宗教會的聖餐建立在「理解」上,因此只有受洗並正式成為陪餐會員的信徒,才有資格來領受聖餐。在這樣的規定下,尚未受洗的信徒就被視為是沒有能力領悟聖經的教導,或是不願意接受基督成為新造的人,因此也就被認定沒有辦法真正領受聖餐的意義。

在一次聊天中,貞文提到自己在德國研究伯特利社區時,關心一群被認定「無法理解聖餐意義」的孩子,所以他們終身被教會理所當然地排除在聖餐之外。但是,關於上帝國的宴席,貞文提到她的看法是,聖餐可以補足話語的不足,若一個人無法聽見上帝的話語,那麼聖餐可以是上帝主動與人連結的一種方式。
如果按照耶穌的精神,領悟聖餐真義的感官應該是多重的,而非限定在理性思維上,因此上帝國的宴席,應該是向所有人發出的邀請。這樣的看法,讓我時常思考要如何才能在禮拜中讓所有人成為上帝國宴席的一分子,讓每一個人都不因任何限制而被排除在外。

「佇清淨的暗暝,主耶穌出世,祂面貌真古錐,安歇佇槽裡……」在歌聲中,姊妹、弟兄、大人、小孩歡喜地走到台前,從貞文的盤子中分享著耶穌的生日蛋糕,並告訴彼此:「感謝耶穌為著咱出世。」程序單上印著耶穌所發出的邀請:「請到主前,領受恩典,請主入心,咱做光明。」是慶祝也是愛餐,吃下蛋糕的那一刻,耶穌進入我們的心,我們就得以有力氣在世上成為光明之子。到禮拜完,我仍然可以想像貞文發亮的眼神,說著蛋糕香氣充滿著禮拜堂,就像上帝的恩典充滿在每一個角落。

延伸閱讀:【特別企畫】文字,溫柔的力量(上)

廣告/美好腳蹤368認購

我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