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劉曼肅
圖◎夢冰
「啊……堂堂五尺以上，我是男子漢……」他握著方向盤，扯著喉嚨唱歌，自己的聲音鼓動著自己的耳膜，這時他自己是電影男主角，同時也是觀眾和粉絲，他給自己最大的禮讚。在這條熟悉的路上，他用手掌滑著方向盤，讓車子像順流而下的船，流暢地御風而行，就像在拍汽車廣告。因為太習慣了，所以他聞不到車裡飄著濃濃的薰衣草味道，是那種虛假而持續欺騙著人類鼻子的人工香精。
沿途的風景，每一個轉彎，他都再熟悉不過。他知道怎樣切換車道，尤其是現在，最外線一直都沒有車，大家不走這條即將縮減的車道，而他，知道前方還有多少距離，在這裡超車，他從來沒有失誤過。那輛寶藍色的日產小車剛才一直要超車，這下，遠遠落在他的煙塵之後了。
駛離主線，下交流道，迴轉，駛離大路，他轉向僻靜的小路。他扭開了收音機，擴音器裡飄出了輕柔的女聲，「如果你是那片雲，我願是那小雨……如果你是那陣煙，我願是那輕風……」他的身體開始輕輕搖擺起來。唱民歌是好久以前的事了，近十幾年在卡拉OK裡應酬，通常都是和同事、客戶一起在真假之間穿梭，不太認真地唱著悲調，模仿明星的動作和轉音，「媽媽請妳也保重」、「別人的性命是框金又包銀，我的性命不值錢」那些誇張的、若有似無的離別、滄桑，那是雲霧，模糊視線用的。但他最近常常禁不住輕輕哼唱起民歌來，彷彿進入了時光隧道，找回自己的青春。
這條曲折的小路使他莫名地興奮，曲曲折折，提供探險的樂趣，明明駕馭汽車，卻好像一場狩獵正要展開。沿著狹路往前，他心不在焉地，竟錯過了一個重要的轉彎。前面是岔路，左邊那條剛除過草的小路，清晰地指向樹林深處，它通向哪裡？看不見路的盡頭使他莫名的好奇、興奮起來，或許，是一條捷徑？或許，有新奇的風景？或許，這條新的路能帶給他幸運？他相信自己總是聰明過人，也經常有別人所沒有的幸運。路狹已難迴車，他索性繼續向前。新的路總能到達舊的地方，路是人走出來的，不是嗎？她總是在等他，不是嗎？
周全縝密的他這時撥通了手機，答錄機「嘟嘟嘟」的響七聲之後是僵硬的女機器人說英語，等機器人說完，他清清喉嚨，輕咳一聲，嚴肅地說：「嗯，妳去哪裡？還不回家？我臨時有客戶要約談，別說我沒通知妳。」
掛上電話，他眉頭高揚起來，他輕笑出聲，回想著最重要的一個約談已然談成，為這件案子步步為營部署很久了，這是他應得的啊。
車子開向小徑，山路是任意在山坡上改變方向的蛇，更像心猿意馬、難以捉摸的女人，他卻興致勃勃地玩著捉迷藏似的，精準地順著曲度與坡度蜿蜒滑行，猜中客戶的算計一樣的有把握。他偏離主線，山路指引著他，不斷變幻著方向，他則不斷受到吸引。
談成這個案子，期間許多程咬金來攪局，競爭對手不僅只是別的品牌，自家裡就有，要贏得這個戰果真不容易啊。他隨口哼著：「不看你的眼，不看你的眉，看了心裡都是你，忘了我是誰……」經過風塵和角力的歲月，這些清純的曲調如今仍能使他微醺，給他撫慰。
未料到，先前的柏油路面一轉彎竟變成了細石小坡，再往前幾公尺，整齊排列著秧苗，一片祕密水田，周圍都是土坵，小路不見了，他不得不停下來，小路直探入綠油油的稻田中，路就這樣戛然而止？他緊踩著剎車，心上一凜，這條路彷彿是一個細微的訕笑，你的遊戲該停止了吧？他忖度，小事一樁！
路面只與車身同寬，沒有迴轉的餘地，只能倒車。狹窄的產業道路，一邊是鬆軟的稻田，另一邊是壘石山壁，路面傾斜，彎度大，他小心翼翼地倒車，全身細胞都在備戰。他吃力地緊盯著背後的山壁，一吋一吋地倒車上坡，以精準的斜切角度向後移動。他持方向盤的手仍然沉穩，只是心臟突突亂跳，倒車了一段路，他的額上冒著一層細細的汗珠，旁邊出現了一條泥土小岔路，因而這一小塊三角地帶就是他迴轉的餘地。終於，他將車回正，重新上路。
冒險總有小代價，這點小事難不倒他。不過就是在許多的岔路上決定一個方向罷了，有什麼好怕的呢？又峰迴路轉了，眼前柳暗花明，終於，回到了熟悉的景象，他繞了一大圈，終究來到了他的目的地。
他相信自己，即使剛才那麼緊張，他都堅持要自己冷靜面對，很多年以前，他會向上帝禱告，但現在，他不相信禱告了。 （待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