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劉曼肅
圖◎夢冰
她並不知道他到達的時刻，連日期都不知道。她習慣讓巴哈的十二平均律不斷反覆著，音樂彷彿穩定地推動著空氣裡綠色薄荷的香味，她喜歡花茶。桌前的聖經攤開著，但那是幾天前看的，總有她看不懂的閱讀障礙，阻擋著她隱密的探詢，其實無所謂，她聽著巴哈，心就能靜下來。
她聽見車子駛近，手煞車的鉸鏈，砰的關車門聲，這聲音是極熟悉的，只是比平常急躁些。她聽見小跑步衝過石板路面的聲音便起身了。
他踐踏著濕泥草坪，胸前像教堂的鐘塔大幅度擺盪著，氣喘吁吁地踢著鞋底的泥，踏上前廊的階梯。他以一種凱旋而歸的英雄姿態進了門。她撲進他懷中，她總在等他，等這浪子回家。
她淺笑著說：「又是這樣，不先通知我。」
「妳不喜歡驚喜嗎？」
「還說？你不怕撲了空？你以為我一直都在等你就對了？」
「妳不是嗎？」
征服蜿蜒山路的腎上腺素，持續地上升，他的呼吸急促而粗魯。在明亮的窗邊，他的快樂疾速升高，像百米選手一樣喘著氣，他勢必也要聽見她的嬌喘才行。如果這是一首歌，他想要很快的快板。
她環抱著他的肚腩，「這一陣子特別懶，也許是春天的緣故。」他仰躺在柔軟的床上，嘿嘿地笑，撫摸著她柔順的長髮，捏她的鼻子，揉她的肩膀，「去換一首曲子吧？妳老愛聽巴哈，太嚴肅啦。」
「簡單的音樂，耐聽。」
「這種重複只會讓我想到分析季報表。」
「這音階在我是無窮的安寧美妙，在你卻是無趣的報表了？」
「報表，無趣？報表讓我有鬥志，有對策，妳要知道，打敗對手很不容易的。」
「你很優秀。」
「是嗎？妳真的這樣想？」
「袁真一定也這樣想，不然，她怎麼會嫁給你？」
此時他面無表情，還是得意的笑？她不想知道，雲淡風輕別過頭去切換音樂，音箱流出了蕭邦的雨滴前奏曲。「你聽，這音樂中有雨。」
「下大雨還是小雨？妳這讓我心疼的小女人！」他突然有一股力量想擺脫一切，他揉著她的肩，浪漫起來。「妳猜我今天做了什麼？」
她笑，「一定是完成了不起的案子？你根本沒在聽音樂。」
手機鈴響，他翻身去接，口氣十分嚴峻地說：「好啦，別囉唆，我知道。」他嘴角有一瞬間結了霜，但只有一瞬間。
她看見了。
他也不避了，乾脆直說：「跟影子一樣甩不掉。」
「結婚就是承諾。」她幽幽地說。
「傻女人，妳就是因為怕被承諾綁著才不想結婚的，對吧？」
「你已經結婚了呀，還說。」
「現代男人真命苦，過去幾千年來歷史上所有的男人不都是三妻四妾的嗎？一夫一妻制根本不合理！」
「不會吧？你想要三妻四妾？」她以手掌連續揮打他的背。
他說：「好舒服，妳再多打幾下！方詠晴，妳知不知道，家可以是枷鎖，也可以是樂園！」
她繼續拍打，改成拳頭，精準地落在他的要害，他發出舒緩的長嘆。
「來這裡每次都得到救贖！」
「什麼救贖？」
「就像喝葡萄酒，妳總不能說最後的晚餐耶穌帶著門徒喝酒是一種酗酒吧？酒是神聖的，代表救贖……」
她背對他快步移坐到窗邊去了。背光的她坐姿優美的線條像一把吉他，長髮琴弦一樣垂直地披在脊背上，他看呆了，一時無法思考。然後他的手又搭過去了，她回身貼上了他的唇，她的唇此刻盡情表達著的，是言語所無法給予的，孤單化成的溫柔。這種溫柔的交付使他願意變成一隻沉睡的獅子，交付所有的武器，投降在她的溫柔鄉裡。
但是她知道，他仍然是危險的，這段關係是偷竊來的，對他而言，她只屬於地下洞窟的珍藏，無法迎接陽光，更不會受到任何祝福。她必須是隱密的存在，別人不會投來異樣的眼光，她不會崩潰，因為，當她回到地面上時，她是另一個人，和此刻完全不同的另一個人。
他必須離去，不能久留。不知是深夜還是凌晨，他深嗅幾口她的髮香，依依不捨地起身，她倚著沙發沒有動靜，她總是這樣，執意不理會他離去的背影。
他依著熟悉的路徑駕車遠離，還會再來，這裡不只是他的領土，更是他的祕密花園。 （待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