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別企畫】為師之道:你有沒有好好學挖地?

──瑞明師與我

你曾否遇到好老師,讓知識又真又活地存在你的生命,使你體察關於道路、真理、生命的知識之光?時逢教師節,讓我們從值得尊敬的老師身上學習做學問和處世之道。


文圖◎林佩蓉(台灣文學館研究組組長)

「別小看那些沒文憑的人,許多大教授的知識或許都不如他們。」「一部作品的價值,要有十年的時間觀察。」「讓它響(電話),我們都不在。」「出來出來出來,哈哈,出來出來出來!」(找資料、找書ing)「要不要吃飯?吃飯了,不要一直工作」……這些林瑞明老師的話語,冷不防會出現在我的日常裡。2001年,在尊敬的前輩引領下,我成為林老師的助理,在「寒窯」裡共事一年,交陪的情感延續至今。儘管林老師在2018年過世,我仍感覺他還在,上面那些話語仍常出現在生活裡。

承接師者的愛護與期待

「『太初有語言(logos)』(註:沒有把logos譯為道,更大的誤譯。沒有把logos作為『the word」,更大的誤解。)歷史家失去歷史而歷史家,詩人失去詩而詩人。」

這是林老師出版第一本詩集時,他的老師楊雲萍為其寫的序。他打開詩集的書名頁時,用手指著一個字一個字地唸,我順著他的語速,覺得他好像成為2000年過世的楊雲萍。彼時是2001年,林老師正寫著研究楊老師的論文,時光穿梭,空間穿越,看見1973年剛考上台灣大學歷史研究所的林瑞明,看著講台上的楊雲萍說著「我是詩人」的驚奇表情。

多年後講起楊雲萍,林老師總愛模仿他的口音,然後呵呵笑。林老師既是史家又是詩人,1976年出版第一本詩集,當他面對楊雲萍的序文時,似乎精準承接師者的愛護與期待。「你們聖經是不是有句話:太初有道?」寒窯裡從地上堆到半個人高的書堆,老師與我楚河漢界,那是兩人就客滿的研究室,林老師這樣問我。我回應:「太初有道,道與神同在,道就是神啊!」老師接著說:「我知道啦!你們耶穌也有說祂就是道路、真理、生命啊。那妳覺得我老師在說太初有語言是什麼意思?」我抓抓頭髮,似懂非懂。他說:「詩人啊,詩人講話用精練的語言講出意境,好好揣摩。」結果到底是什麼,他也沒有仔細說,又埋首在稿債裡。

被紙張掩埋的電話突然響起,我起身要越過重重的「書障」去接,他突然大聲說:「不要接,讓它響,我們不在。」是催稿電話,幾乎每天都有,老師不在的時候,我會接,然後記在他的留言本,等他回來如實報告時,總是得到「知道知道」的回覆,接著空氣凝結,我就繼續在電腦前整理計畫資料,以及等待文稿從他的書桌上騰空飛來。

張炎憲(左)與林瑞明(中)合影。(相片來源/臉書「張炎憲老師紀念專頁」)

暗自模擬老師的路數

「老師,您都不緊張嗎?有在寫嗎?是何時要交?」有一回我大膽問了,他看著我,用手指比著自己的頭,環繞幾下說:「要寫的都在這裡,」然後又在額頭前畫一畫說:「先在這裡排列、組織一下,寫出來的速度就很快了。」我突然體會「太初有語言(logos)」的意境,那是既抽象又具體,是精練的文字、是明確的考證,「引用出處都要標記,資料要再三確認,不要用那個二手的啦!」「速度很快」的文稿會在某個夜裡被產生,那時我總騎著腳踏車往返寒窯與宿舍。產生文稿的時間隨著不得不交稿的「死線」逼近時,我總會在晚上9點左右被叫回,「等等寫完,我請妳吃蔥餅。」電話裡老師這樣說。我像是等待連載小說那樣興奮,迅速跨上腳踏車在勝利路奔馳,在寒窯前的小徑緊急煞車,靠在那台手把向上彎,還有菜籃的破舊腳踏車旁,奔進寒窯,打開電腦,把眼前圓滾滾的字打出來,血脈賁張。是一篇研究楊雲萍的文學與歷史!我好像掉到日治時期的1920到1940年代既狂飆又寂寥的思想世界裡,「歷史家失去歷史而歷史家」時不時竄進我的腦海裡,我在心底暗暗決定,若考上台灣文學研究所,我也要作日治時期的研究。

〈楊雲萍的文學與歷史〉,這是我擔任林老師助理時第一篇幫忙打字的論文(發表在國史館主辦的「二十世紀台灣歷史與人物研討會」)。老師通常在午飯後會小睡片刻,傍晚時去榕園走路。那是我在寒窯獨處的時間,可以盡情閱讀老師的手寫文稿。那篇論文裡分析楊雲萍的幾首詩,有還未完成的句子、僅留詩題的,我會偷偷練習、模擬老師的分析路數,寫上幾段。有時,也會在那時刻走到老師的書桌旁,看看他筆力穿透紙背的草稿,劃掉、再寫,拉線、三角形等爬滿稿紙,數數他寫了幾個字,揣測還有多少才會完成,接著小心挪動腳步把自己塞在書櫃與書桌間狹小的空間,看著第一排書,再移開探探第二排的書,再困難地走回自己的位置,翻出筆記本,記下書名。那時候,我不太敢跟林老師借書。他總是說,買這些書都是要給學生以後做研究用的──老師的學生很多。我記下書名,再到圖書館去找,卻常常一無所獲,有些書真的只有他才有。

林老師自己寫文章若要參考某本書,往往會在堆積如山的書堆裡翻找,他會說:「妳找那邊,我找這邊,」同時唸著所謂的「咒語」:「出來出來出來……」有時,真的在他唸完「咒語」後找到,哈哈哈洪亮的笑聲震響窗戶,我也跟著驚呼,然後就會聽到隔壁的老師推開門的聲音。我們會一起安靜:「噓噓小聲點,等一下會被唸喔!」這是真的,有一次,隔壁的老師在我急奔遙遠的廁所途中,攔阻我並嚴肅地說:「我沒見過這麼吵的研究室,好像是妳當助理後才這樣。」

好好做研究,不要隨便

後來,我跟林老師要了幾個上班時間去上中文系施懿琳老師開設的古典文學。下課回到寒窯,老師問我如何?我嘰哩呱啦地說以前都不知道這些,「我大學讀中文系,從來沒有覺得古典文學這麼有趣。」他說:「施老師很會教,學問很好。還有,人家教的就是妳生長的台灣文學啦!」那時我已經知道台灣文學,但還沒考上研究所,林老師說:「要考就認真喔!很難考。啊工作也要顧好。」很多年後,我到他所創立的台灣文學館工作,常常阻止我加班、逼我準時吃飯的人也是他,「吃飯吃飯,出來出來,不要一直工作。」我總忍不住在心底嘀咕:「攏老師的話!」然後隨便收拾,奔赴他已經好整以暇坐好的店裡,一起吃頓飯。

「好好學、好好做研究,不要隨便、不要在冷氣房裡等知識跑出來……」「你有沒有好好學挖地啊?」回想老師說過的話,寫到這裡,我真實感受到生命裡所幸遇見此恩師,讓知識又真又活地存在我的生命裡,並讓我深刻體察到關於「道路、真理、生命」的文學之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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