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性之旅】風的意志(上)

過去稱落山風來自石門峽谷。這裡是石門山與五重溪山斷崖夾峙而成,兩側絕壁陡峭,其間相隔僅數十公尺,又有四重溪流洩破出,形勢險要,為易守難攻之地形。西邊斷崖下原為窄道,是通往牡丹鄉之隘口,儼然如門戶一般,因而得名「石門」。

圖◉葉志杰、鄭信藏、莊文松、張欣芸
文◉葉志杰

前些時日,筆者在恆春半島的車城跑田野調查,除了考察地形,更對常民生活如何適應落山風,感到濃重的好奇和興趣。我喜歡車城,這個恆春半島小鄉鎮與喧囂繁華的台北猶如兩個世界。

 

琅嶠、柴城到車城

舊稱「柴城」的車城最早屬瑯嶠十八社,曾被荷蘭人占據,後有排灣族群居,稱「庫匹亞旺」,明鄭時漢人開拓成村莊。有說這裡是因環植木柵得名「柴城」,也有說是因以牛車載薪柴圍成防衛工事。至於「車城」,日本學者伊能嘉矩認為是「柴城」發音的訛誤。

清國末期,恆春半島外事紛擾。1874年牡丹社事件爆發,大清政府為「鎮民番而消窺伺」而擇猴洞設治,築恆春城。之所以捨棄歷史悠久的車城,即因考量猴洞山勢迴環,利於防禦。此後,恆春發光、車城沉潛。

自龜山步道俯瞰,右半部為車城的平原、丘陵及保力溪、四重溪,在東北季風和沿岸流交互作用下,河口向南伸出沙嘴。乾季時,溪水羸弱,河口常因沙堤阻擋而封閉成沒口溪;雨季時,溪水高漲,沖破沙堤出海。左半部的海灣為歷史上聞名的琅嶠灣,又稱「車城灣」。

 

九降風與落山風

台灣最知名的地方風,應是九降風和落山風,一北一南催生許多豐富的鄉土物產。共同點是,都跟農曆9月過後的強烈東北季風有關。

九降風發生在西北海岸一帶,東北季風通過台灣海峽時,受台灣與福建山地約束而發生狹管效應,風速增強。加上沿海一帶缺乏地形及人造地物干擾,摩擦力細微,風速可達每秒20公尺。常與九降風混淆的是新竹風,不同於九降風受地形夾逼,新竹風是受地形破壞。其緣於新竹平原開口朝向西北,又居雪山山脈、大漢溪沖積扇原面(湖口台地)背風面,地形輻合效應導致風向複雜,新竹因而得名「風城」。新竹人懂風,米粉、柿餅、仙草,就是利用背風面的乾燥下沉風吹拂出來的「新竹三寶」。

我領教過九降風,這次在車城則見識到落山風。風勢勁厲,無疑是最強大的風土作用力,影響民居、農業至甚,也造就這裡為研究台灣人地關係的實驗室。

沿海道路旁的大葉欖仁及木麻黃,規律地歪斜一邊,攝於福安村。
因四重溪、保力溪幾無屏障,溪上橋梁風勢強勁,攝於福安村。

 

風從哪裡來?

落山風是信風,不是怪風。古時,先人透過時序積累,明瞭落山風發作的時間與空間,卻不明白發生緣由。這風從何而來?為何如此強勁?筆者暗忖過去應該經過一段猜測與議論,排除雜蕪後,濃縮成地方傳說。

傳說這裡有個「風洞」,風從四重溪、石門襲來。清國末期屠繼善的《恆春縣志》〈卷二十二•雜志〉中,將風洞之說追溯自鄭成功,還言之鑿鑿地標註風洞的地點就在八瑤灣,若置身風洞,大聲言談,風勢瞬時狂發。這等傳說,讓時人視為畏途。

屠繼善編纂《恆春縣志》頗富科學實證精神,循線至石門、八瑤灣實地考察風洞的真偽。掀開傳說的面紗後,他認為不過是鄉野奇談,遂將考察結果載入史冊,破除謠言。內容為:

風洞,即四重溪石門。據釆訪錄:「為鄭延平插旂之所。風吹旂尾,尾向何方,即何方之番有災害。後去旂,未夷其洞。今之落山風,自洞中來。」又曰:「洞在八瑤灣深山,古木參天,荊棘滿地。至其地者,不知所禁,或大聲言語,風即大作。以後,無論民、番皆不敢往。」今由局專人尋訪,石門尚有平地一塊,謂即延平紮營之所。八瑤灣已如牛山之濯濯矣,欲得所謂風洞者,竟如海上仙山。相傳已久,不可不書,以明其訛。

椰子樹的枝葉繁茂,落山風下散飛一側自可理解,但樹幹歪斜就非偶然,可窺見風勢之勁厲,攝於保力。
木麻黃亦遭落山風吹拂而略呈風剪樹景觀,攝於海口。

雖然此番考察戳破了風洞傳說,但風的空間卻是相符。今日以氣候科學解析,其因是每年農曆9月東北季風南下,到次年的秋末、冬令、春初之時,受到中央山脈海拔3000公尺高山阻擋,從北向南沿著台灣東海岸流動。愈往南山的高度愈低,到了恆春半島已降為海拔1000至400公尺間,加上背風面的低層大氣較溫暖,空氣密度較小、氣壓較低,因此,前述那股來自迎風面密度大、質量重、溫度低的氣流翻過中央山脈,順著山谷滑落,是謂「落山風」。

屠繼善在《恆春縣志》〈卷一•疆域〉中,特別為文描述落山風,裡頭寫道:「晝夜怒號,渹渹渢渢,或三、四日一發,或五、六日不止。」在地人必定頗有同感。當鋒面過境或極地大陸冷氣團逼近時,常吹起強勁的落山風,瞬間強度可達蒲福風級6級(每秒10.8至13.8公尺)、7級(每秒13.9至17.1公尺),接近輕度颱風的威力,曾有吹翻摩托車和小汽車造成傷亡的紀錄,更使海口沙漠掀起漫天黃沙,猶如末日景象。落山風的季節是車城的乾季,強烈乾燥的風勢下,如屠繼善說的:「植物中,枝穎上銳,如木棉、桑葉、高粱、甘蔗等,均不苞蕪,多致零落。」風剪現象、收成減色,不難想像。本地居民必然有一套生存之道,才得以站穩腳步。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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